紀無咎和葉蓁蓁行至江蘇地界,聽到的不和諧聲音越來越多了,其中無外乎地方官員加課稅負,導致民怨沸騰云云。閱讀
這些,之前已經有人告到御前,但是現在親耳聽一聽普通老百姓的傾訴,感覺更真實,也更讓人氣憤。
到了金陵,這種怨憤達到高潮。
葉蓁蓁有些奇怪:「雖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但為什麼江蘇的烏鴉比別處的烏鴉更黑一些?難道是水土問題?」
紀無咎沉吟:「只怕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上級向下級搜刮,下級自然向更下級搜刮,反正又傷不到他們一根寒毛,到頭來買帳的都是普通老百姓。
現在的問題是怎麼查辦。無論是自下而上地查,還是自上而下地查,都需要證據。而且貪污一事,證據全在帳上,別人無法提供,只能從貪污者自身尋找突破口。
都是朝廷命官,手握重權,查起來更加無從下手。
正當紀無咎仔細斟酌行動方案時,葉蓁蓁給他出了個主意。
葉蓁蓁走的是和紀無咎完全不同的路數。紀無咎是個萬事都要算計到位的人,密不透風的一張網,把你蓋住,讓你無處可逃,束手就擒。等到被逮住了,只能罵一句陰險,別無他法。葉蓁蓁不同,紀無咎覺得,她行事頗有些大巧若拙的意思。不管對方有多少條妙計,她只尋住一點,全力進攻,一旦突破,便可使對方的防線全線崩潰。如此行事,風險是有的,但見效也快。
比如這次,她強烈建議把金陵知府抓過來打一頓,不怕他不招。這個方法聽起來荒唐,但若是由葉蓁蓁來做,自有其道理。首先,不管這個知府有沒有貪污,做官做到整個金陵城的百姓都罵,他該挨這一頓打。其次,她是欽差,她又是皇后,她真是想怎麼打就怎麼打,打了還白打。官大一級壓死人,老娘就是這麼不講道理,你奈我何?
不過,為了避免打草驚蛇,驚動其他貪官,他們不能直接闖進知府家打人,怎麼辦?
紀無咎有辦法。金陵衛指揮使是新調任的,之前曾在葉雷霆的軍中供職,也在遼東打過仗,他和紀無咎認識。此人是新上任的,應該沒有摻和這趟渾水。他是管軍隊的,與金陵知府是平級,以他的名義請金陵知府去軍營中一敘,必然不會引起懷疑。
兩人果然照這個方法辦了。金陵知府名叫常魚,是個胖子,胖到什麼程度,葉蓁蓁第一眼見他,總覺得他走路相當吃力,大概滾起來會更方便一些。
常魚以為金陵衛指揮使是想和他拉關係,卻沒想到兩人聊了幾句,對方絲毫沒有這方面的意思,反而說有人想見他。
這個人自稱是欽差,代天巡狩,手裡頭拿著蓋玉璽的聖旨。
常魚乍一聽,不大相信。欽差要來江蘇,他怎麼一點消息都沒聽說?
可是衛指揮使好歹是正三品,犯不著給一個騙子牽線搭橋吧?而且又是冒充欽差!
葉蓁蓁才不管常魚信不信,命人把他給綁了,吊在院中一棵大槐樹上。若是平常人,總要吊起來腳離地才好,但眼前這胖子,倘若腳離了地,怕是胳膊要斷掉的。因此葉蓁蓁開了個恩,只讓他踮著腳。
常魚雙手被綁,兩腳撐得酸疼難忍。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欽差,上來二話不問先要綁人的,朝廷現在用人都這麼不拘一格了嗎?
「欽差大人,敢問您高姓大名,官居何職?」常魚覺得有必要先搞清楚此人來歷。
「你真的想知道?」葉蓁蓁握著鞭子,敲了敲他的胖臉,「我姓葉。」
姓葉,京城之中有資格做欽差的,想必是葉閣老府上的。只不過葉修名已經辭官,葉氏失勢,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眼前這小娃娃怎麼如此不識時務,還敢張狂。想到這裡,常魚不那麼害怕了,臉上堆起笑來,說道:「葉大人,請您把下官放下來吧,咱們有什麼話好好說。」
葉蓁蓁說道:「你好好說話,我自然放你下來,倘若不然,本官知道你是知府,可是本官手上的鞭子,是不認人的!」說著,鞭子向天空一揮,啪的一聲脆響。
常魚嚇得一抖:「大人有什麼話儘管問,下官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江蘇境內官員貪污成風,你速速把實情與我招來。我要細帳,還有銀子的去向。」
「……」也太直接了吧!就不能含蓄一點嗎!常魚在官場上混了也有二十餘年,習慣了拐彎抹角和虛與委蛇,突然之間讓他遇到這種直來直往的,他還真有點不適應,說話也結巴了:「大大大大人說笑了,下下下下官為官清廉,兩兩兩……嗷!!!」
葉蓁蓁因聽得不耐煩,退後幾步,揮手就是一鞭子,引來他這一聲慘叫。
常魚疼得臉色發青,也有些怒氣,忍著道:「大人不問實情,逼打朝廷命官,豈不是有負聖托!」
意思是你這麼胡來,就不怕我向皇上告狀嗎!
葉蓁蓁笑道:「皇上是我夫君,別說打你兩下,就算要了你的命,他也不會把我怎樣。」
「你,你,你,你是皇后?!」常魚驚得瞪大眼睛,目光向下移,看到她胸前,確實比男子雄偉了許多。方才因為緊張,竟然沒注意到。
這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如果她真的是皇后,那麼此地為何會突然冒出欽差,以及欽差行事為何如此離奇,這些問題就能得到解釋了。
常魚剛想說話,卻見站在欽差大人身後的一個年輕男子突然上前,揮起手中劍鞘,照著他的臉狠狠一抽!
常魚被打得腦袋一歪,眼冒金星,過了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他的臉已經腫得老高,後槽牙都被打碎了,冒出血來,疼痛難忍。
「你為什麼打我!」他憤怒地質問。
欽差大人聽到此話,也奇怪地轉身問他:「對啊,你為什麼打他?」
那年輕男子已經退回她身後,依然抱著劍面無表情,聽到她問,便答道:「想打就打了。」
常魚:「……」這他娘的都是一群什麼人啊!還有沒有王法了!
紀無咎方才確實沒忍住。確切地說他忍了太久。葉蓁蓁不好女扮男裝,所以一直都穿著女裝。所過之處,但凡是男人,視線總要向她移,她的臉上、身上,無一處不吸引人。紀無咎知道那些人的目光意味著什麼,也知道他們的腦子裡會想些什麼,每每想到這些,他都十分鬱悶。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誰讓他老婆太動人。於是忍啊忍,今天看到常魚的視線刻意地落在葉蓁蓁胸前,他終於爆發了。
葉蓁蓁找回狀態,執著鞭子看著常魚:「你現在相信了吧?」
常魚猛點頭,這樣奇葩的欽差,也只能是皇后了。這樣狂暴的隨從,也只能是長年在宮中橫行、不把百官放在眼裡的奸宦了。
蒼天啊,這種牛頭馬面一般的組合怎麼就讓他給遇到了呢……
葉蓁蓁見他相信了,便問道:「那麼,你打算招了?」
「呵呵呵……皇后娘娘真是說笑了,微臣實在沒什麼可招的。不如您把我放下來,我好好款待您?金陵城是六朝古都,好玩兒的去處有很多。」
這人的嘴巴又滑又硬。葉蓁蓁招呼上來一個擅長抽鞭子的軍士,讓他一鞭一鞭地打常魚。不能打得太重太快,慢慢地熬著他,不怕他不招。
院內不時傳來陣陣殺豬般的號叫。葉蓁蓁躺在搖椅上喝茶,兩耳堵了兩團棉花。紀無咎坐在她身後為她捏肩膀,她笑眯眯地受用著。
常魚發現自己遇到克星了。他在官場上混熟了,混成一條滑溜的泥鰍,倘若遇到正常的欽差,他自然可以放開手腳與之周旋,可是眼前這位太霸道了,直接打人啊!用鞭子抽啊!而且又是皇上他媳婦,就算把他抽死了,又能怎樣?皇上會不會為一個非親非故的小小知府,而治自己老婆的罪?顯然不會啊!就算要發落她,也是床頭打架床尾和,小懲大誡而已!
可是招了又能怎樣?招了就不會死嗎……
葉蓁蓁適時飄來一句:「倘若招了,不過是抄家發配,小命還在。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自然懂得這個道理。」
常魚說道:「皇后娘娘,您若是打死了微臣,雖然皇上未必治您的罪,可是您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葉蓁蓁淡定地靠在搖椅上,答道:「常大人,你覺得本宮糊塗嗎?你去金陵城大街上隨便抓一個人來問問,倘若常知府被打死了,他是否會拍手稱快?再說了,今兒就算你死在這兒,能有幾個人知道?又有誰會說出去?」
常魚便有些絕望,他遇到官場的黑幕了。好黑的幕啊!
雖有些動搖,但這件事牽涉甚廣,常魚一邊挨著揍,一邊還有心力去計算自己若是招了,活下來不被報復的概率有多大。最後,葉蓁蓁一句話擊潰了他所剩無幾的堅持,她說:「你不招也沒關係,反正後頭還有好些人,一個一個來。」
是啊,知道這件事的又不止他一個。不招肯定死,招了還有機會活命,他現在都死到臨頭了,又怎麼顧得了以後,先保住性命要緊!
於是常魚高喊道:「我招,我全招!」
葉蓁蓁聽到此話,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笑嘻嘻道:「既然如此,請常大人先在營中養傷。記住,招認的人不止你一個,倘若你敢糊弄我,依然是死路一條。本宮想殺個把人,再容易不過,知道嗎?」
常魚連連點頭,有氣無力道:「曉得,微臣都曉得。」
葉蓁蓁揮手讓人把他放下來。那軍士只顧解繩子,不想常魚被打了一通,早已兩腿發軟,剛一被鬆開,便搖搖地向下摔倒。
紀無咎適時地提了他一把,抓著他的後衣領,把他提得腳幾乎離了地。
軍士看到之後,頓感敬佩,常知府不是一般人,重量頂得上一頭成年肥豬。看不出來,這小白臉的力氣還挺大。
常魚被紀無咎放下,勉強站定。他有意討好眼前這二位,因此客氣說道:「多謝公公。」
「……」
常魚不明白,為什麼他都答應全招了,那奸宦又把他打了一頓。
葉蓁蓁這次往江蘇官場撒了一劑猛藥,按照常魚提供的線索,她又抓了不少官員來打,竟然一打一個準,個個都招認了。
當官的都是最惜命的,口內說著不怕死,實際上威脅的力度不夠,沒能讓他們感受到死亡降臨的恐懼感。葉蓁蓁是皇后,擺出一副混世魔王的架勢,油鹽不進,直接上鞭子招呼,只要他們相信她是皇后,就會順理成章地相信這小祖宗就算打死他們,也用不著償命。有幾個人還想挺一挺,以期救兵能來,可惜娘娘行事太絕,里里外外把持得密不透風,消息根本傳遞不出去。娘娘還說了:等你死了,我就讓人把你們切成一塊塊的,扔進秦淮河餵魚。到時候屍骨無存,證據自然也無,朝廷不過是少個當官的,而你們,可就連投胎都不能夠了。
這種無情無恥、無理取鬧的行為一下就把他們都震懾住了。
紀無咎把這些官員的供詞仔細看了兩遍,發現這些供詞的相似度很高:有銀子來往明細,貪污數額巨大,但是贓款的大頭,都上交給了江蘇布政使。
布政使是封疆大吏,果然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這件案子涉及官員眾多,數額巨大,紀無咎立刻下旨急調京城刑部和都察院官員共同前來查辦此案。手頭人證物證俱在,案子應該比較明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查清楚贓銀的最終流向。
然而京城官員剛到江蘇,卻傳來一個消息,江蘇布政使柴知退,畏罪自殺了。
紀無咎命人把柴府上下翻了個遍,並未發現大筆銀錢。且根據熟知柴知退的人交代,柴大人平時生活簡樸,沒幹過什麼一擲千金的事兒。
柴知退,柴知退。紀無咎仔細回想著來之前在吏部翻閱過的關於江蘇各級官員的檔案,腦中突然閃過一道亮光。這個柴知退,年輕時曾在太子詹事府供職!
詹事府是專門為太子服務的,二十幾年前的太子不是他紀無咎,而是他的伯伯、被先帝爺廢掉的那個太子!也就是紀離憂的父親!
柴知退年輕時並不顯眼,在詹事府的職位也不高,且詹事府又有那麼多人,所以紀無咎當時看到,並未太過留意。
可是現在一看,這其中必有古怪。
還有,柏建成當初從遼東遇赦南歸,可是從江蘇起步的。紀無咎剛看到檔案時就有些奇怪,柏建成是福建人,遇赦之後不回家鄉,反而跑到江蘇去,又從按察使司一步步地往上爬,其中必定有人扶持。而葉修名提拔柏建成是之後的事情,所以柏建成一開始是受了柴知退的庇護和提拔。
至於柴知退為什麼提拔一個罪臣,答案已經很明顯了。
紀離憂這幾年前往女真經營,在遼東遇到柏建成,拉攏他加入自己的謀反計劃之中。之後柏建成回到中原,柴知退作為這個謀反團伙中的幕僚,培養起柏建成,並把他送入京城。柏建成憑著自己和葉修名的師生情分,擠進了吏部。
紀離憂、柴知退、柏建成。除了他們,還有誰?根據葉修名的描述,柏建成是個左右逢源極善鑽營的人,會不會還有人被他拉攏?且柴知退在江蘇十幾年,樹大根深,他到底培養了多少部下?
這些,都無從得知。
所以,這個案子,實際是兩個案子。貪污案好審,謀反案現在露出來的線索太少,最好的辦法是按兵不動,私底下仔仔細細地查。
於是紀無咎命人將貪污官吏押解回京,柴府暫時查封,任何人不得接近。又讓身邊的暗衛送了份密旨回京給大內密探。
這些事情都不急,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紀離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雖然紀無咎知道紀離憂想要謀反其實比登天還難,但是總被人這麼暗地裡盯著,他無比難受。
柴知退在江蘇經營多年,又斂了這麼多錢,想必紀離憂的老巢就應該在江蘇了。
紀離憂之前的計劃失敗,他現在很可能退回江蘇了。
也就是說,他們這次來查貪污案,竟然歪打正著查出了大案。
可是紀離憂在哪裡?到底怎麼引他出來?
紀無咎覺得,紀離憂若是知道了他的行蹤,很可能會來刺殺他。太平盛世,想要通過起兵或者宮變的方式篡位,成功率接近於零。但是現在皇室無子,只要把他紀無咎殺了,紀離憂就名正言順了。
刺客也是聰明人,紀無咎身邊跟著那麼多暗衛,個個都是一流高手,他們若是再不顧一切地向前沖,那不是行刺,那是找死。
無奈之下,紀無咎只好積極地為刺客們創造機會。他讓暗衛們與他保持著一里左右的距離,身上別幾枚信號彈,有急事,發信號,暗衛們自然會第一時間衝過來。
葉蓁蓁身上穿著蠶衣,應能確保無虞。
這件事情解釋起來頗費口舌,紀無咎暫時也沒和葉蓁蓁說,只想等著事情了結之後,一氣兒說給她聽。反正她知不知道都無甚關係,又插不上手。
於是接下來幾天,紀無咎和葉蓁蓁就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遊蕩著,專管吃喝玩樂。葉蓁蓁很喜歡聽茶館裡的彈唱,咿咿呀呀的,雖然聽不懂,卻又覺十分悅耳。她幾乎每天都去聽一段,後來經當地人介紹,才知道人家唱的是皇帝和玄女娘娘的風月故事。那唱詞雖講的是艷情,卻頗文雅,其中有一句是「露滴牡丹心」。紀無咎把這幾個字放在嘴裡咂摸,越咀嚼越覺得有意思,當晚興致盎然地滴了一回牡丹,次日便畫了幅扇面,題字就是「露滴牡丹心」,送給葉蓁蓁。葉蓁蓁看了,舉著扇子照著他的腦袋一頓好打。
當天下午,葉蓁蓁逛街時路過醫館,從裡面買了些能令男人休養生息的藥丸子。醫館掌柜的是個話癆,說一口流利的官話,他舉著那素淨的小藥瓶,對葉蓁蓁滔滔不絕:「夫人您請放心,這藥丸是小店獨家秘制,經過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煉製而成,小小一粒,保管能讓男子至少十日不舉。甭管他是怎樣的壯士,在此藥面前必定威風掃盡。夫人您貌若天仙,實在需要多多地預備這種藥物,以備不時之需啊……」
紀無咎聽得臉色直發黑,劈手要奪,葉蓁蓁卻先一步搶過來揣進懷中,沖他笑道:「你想吃的時候我再給你。」
紀無咎一瞬間老虎變貓,溫馴無比,和葉蓁蓁說話時像小媳婦一樣慢聲細語的:「蓁蓁,我替你保管吧。」
葉蓁蓁捂著胸口,笑道:「我怕你偷吃!」
……到底有多想不開才會偷吃這種東西。
兩人打打鬧鬧地出了醫館,外面竟然下起了雨。細細的雨絲斜飛下來,撲到人臉上,一片清涼。青石地磚已經被浸濕,正在經受著沖洗。紀無咎撐起一把油紙傘,與葉蓁蓁並肩行走在雨中。
傘面是鴨黃色的,上面畫著一枝鮮艷的紅梅。傘下的人一個白衣一個紅裙,男的英俊挺拔,女的美艷玲瓏,站在一起好看得像是一雙謫仙,不似凡人。兩人順著青石路走到一座拱橋上,一路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
石橋建在淮水之上,站在橋上遠望,秦淮河躺在細密的雨霧中,河面在雨絲的拍打下,升騰起一層薄薄的青煙。兩岸樓閣鱗次櫛比,在煙雨之中看不清楚,似是隔了一層薄紗。
葉蓁蓁拉著紀無咎的手,說道:「我們去河上泛遊吧。」
「好。」對於她的建議,他似乎一直在說好。
金陵是煙粉繁華的古都,秦淮河畔的畫舫租用已經形成產業,不只能租船,還能租人。風流寂寞的公子哥兒,租個紅顏知己,泛舟河上,喝酒暢談,多麼美好。
紀無咎拒絕了老闆向他極力推薦的紅顏知己,只租了條船,連船夫都不用。他把葉蓁蓁扶上船,便自己抄起槳划起來。這是出於某種不可說的目的。紀無咎是學過划船的,於是兩人的船很順利地駛向河心,之後,紀無咎把船槳一丟,來到船這頭找葉蓁蓁。
因為船比較大,兩人站在同一頭,也不擔心會翻。
葉蓁蓁正站在船頭看風景。站在橋上看到的秦淮河和站在船上看到的不一樣。站在橋上,感覺自己像是在看一幅畫,而站在船上時,你會覺得自己就身處畫中。
畫布上細密的雨霧觸手可及,河面上泛起的青煙就在腳邊。兩岸的亭台樓閣因為離得近了,看得更加清楚。
她一手撐著傘,另一手伸出傘外,掌心向上,去承接那柔軟的雨滴。
雨霧,油紙傘,紅衣美人。葉蓁蓁只知道她站在畫裡,卻不知她本身就是一幅畫。
紀無咎看著她的背影,怦然心動。兩人已成親近一年,親密無間,彼此再熟悉不過,可是每每看到這樣美不勝收的她,他依然會有心跳加速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初嘗情事的毛頭小子。
他走過去,從她身後抱住她,低頭輕吻著她鬢間的黑髮。
「真美。」葉蓁蓁喃喃道。
「是,真美。」紀無咎附和,輕咬著她的耳垂。
葉蓁蓁:「……」多詩情畫意的時候啊,他怎麼淨想著做那種事。
當然,對紀無咎來說,這麼美好的氣氛實在適合做點同樣美好的事,不然多浪費。他扳過葉蓁蓁的身體,親吻著她,將她的拒絕都堵了回去。
葉蓁蓁一開始還想反抗一下,但是很快被紀無咎親得沒了力氣,身上被他揉弄得發軟,以至於一不小心鬆了手,漂亮的油紙傘翻入河中,在河面上漂漂蕩盪地遠去。
淡青色的雨霧之中,兩人擁在一起纏綿著。細雨打在他們身上,兩人似乎都毫無知覺。
直到葉蓁蓁被親得氣喘吁吁。她抬手抹了一把額頭,髮絲已被雨水浸濕,貼在額上。她掙扎道:「你不會就打算在這裡……吧?」
紀無咎粗喘著笑道:「雖然我很期待,但我絕不會讓你被別人看了去。」說著,拉她走入舫內。
遠處的河岸上,幾條身影緩緩沉入水中,魚兒一般無聲無息地遊動。
如果你問紀無咎,什麼樣的時刻最想殺人,他一定會回答,和蓁蓁玩兒成人遊戲被打斷的時刻。
他應該慶幸,因為想玩兒情趣,所以沒把葉蓁蓁的衣服剝光,只脫了她裙下的褲子。至於他自己穿了多少,那就不要去在意了。
葉蓁蓁先發現了不對勁。她躺在地毯上,耳邊聽到咚的一下撞擊聲,聲音是從船底發出的,順著船體傳到她耳朵里。於是她有些奇怪,對紀無咎說道:「水下有大魚在撞咱們的船?」
紀無咎不知道她為什麼沒頭沒腦地來這麼一句,他不滿地輕咬了她一下:「你專心一些。」
咚!又一下。
葉蓁蓁皺眉:「不會是人吧?」
紀無咎滿腦子香艷的想法中突然擠出一點冷靜的光芒——來了!
可是來得真不是時候……
他黑著臉放下葉蓁蓁,自己披了衣服起身,悄悄走到門口聽動靜。葉蓁蓁也趴在地毯上,耳朵緊貼著地毯,又聽了一會兒,她突然說道:「不會是刺客吧?」
「噓——」紀無咎扭臉在唇前豎起食指,一看到葉蓁蓁,頓時有種噴鼻血的衝動。他喉嚨一緊:「你……你先把褲子穿上……」
「哦。」
葉蓁蓁便起身穿褲子。紀無咎不敢再看她,扭頭繼續聽外面的動靜。聽了一會兒,他乾脆打開隔門,走了出去。
嘩啦啦一陣水響,船下突然跳出幾條人影,翻身上船!
紀無咎想也不想,先把信號彈拉起來。他轉頭向葉蓁蓁交代了一句:「蠶衣穿好別出來,有事兒叫我。」說完這句話,那幾條人影已經欺近,紀無咎遂與他們纏鬥起來。
還真是刺客!葉蓁蓁有些奇怪,這些人是衝著皇上來的還是衝著欽差來的?不過現在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起身蹲在另一扇門的旁邊,雙手舉著一隻短凳,神情戒備,頗有些一夫當關的架勢。可惜等了一會兒也不見刺客闖進來,看來他們是衝著紀無咎來的。
外面的紀無咎,和那些刺客過了十餘招,把兩個人打進水裡之後,暗衛們趕到了。十八名高手一擁而上,八名刺客死了六個,餘下兩名活捉,連掉進水裡的那兩個都沒能逃過。
紀無咎讓人把這兩名刺客帶下去嚴刑審問。不過執行這類重大任務的刺客一般忠誠度都比較高,不太容易套出有用信息。
所以結果與他預想中的差不多,他光能吸引刺客,引不出紀離憂來。而且經過了這次,對方有了防備,下次能不能引出刺客都是個問題。
紀無咎打算著,還是從京城多調些人手來江蘇細查。不過前面柴知退一死,紀離憂想必知道皇帝會搜查江蘇,進而先一步逃向他處。天下這麼大,要找一個人,真是大海撈針。
其實身為皇帝,想找哪個人並不難,通緝令向全國一撒,不怕揪不出你來。但問題是,這樣一搞,就會有許多人知道紀離憂的存在,那時候的場面更不好控制。
這個人,還真是棘手。
葉蓁蓁不知道紀無咎肚子裡的那些九曲十八彎,她現在還停留在對刺客的疑惑上。「皇上,有人想殺你?」
「嗯。」紀無咎點點頭。
葉蓁蓁有些急:「為什麼?」誰吃飽了撐的來行刺皇帝?
紀無咎想了想,決定還是和盤托出。從當年宮亂講起,不過宮亂那會兒他和她都還不知道在何處,因此他也知道得不怎麼詳細。但廢太子有個兒子,那兒子叫紀離憂,這是肯定的。紀無咎把紀離憂、柏建成、柴知退這幾個人的光榮事跡連在一起講了一遍,葉蓁蓁越聽越震驚:「這,這,這……是真的?」
「柴知退和柏建成的罪證尚沒有查清楚,但紀離憂的身份已經確定,是廢太子之子無疑。說起來,這個人你還認識。」
葉蓁蓁更覺意外:「我認識?我認識的,跟這個年紀對得上號的……不會是我表哥吧?!」
紀無咎看了她一眼:「你怎麼好事壞事都能想到你表哥身上……是黎尤。」
「他?不像啊……他還救過我呢。」
「笨,」紀無咎敲了敲她的頭,「他若是和女真勾結,出入女真軍隊便是行走自如,和朵朵烏拉圖聯手做一場戲,騙得你的信任,又不是難事。他在遼東應該已經知道你我身份,後來出現在朵朵烏拉圖軍中,是想跟著他去聯合勃日帖赤那攻打薊州。他之前也有一些計劃,但是都被我們打亂了。」
「原來是這樣,」葉蓁蓁恍然,現在再回想起黎尤的笑容來,就覺得他那親切的笑意中似乎透著股邪氣,她撓了撓頭,突然想起去年發生的一事,「那麼蘇婕妤找侍衛假意行刺你那次……也是真的?」
「蘇婕妤是被人哄騙了,侍衛行刺是真的,劍上的劇毒,也是真的。」紀無咎說著,幽怨地看著她。
葉蓁蓁十分內疚,當時沒想太多,現在想來,實在令人後怕。萬一他被那劍刃掃到,豈不是現在就無法活生生地坐在她面前?
「蓁蓁,你不心疼我。」紀無咎頗有些不滿。
葉蓁蓁急忙道:「對不起!」
他突然湊近,直勾勾地看著她:「那你怎麼補償我?」
應付這種情況,葉蓁蓁也十分熟練了,她斜著眼看他:「你想怎樣?」
紀無咎將她攔腰抱起,走向床榻。
因為發生了紀無咎被刺事件,葉蓁蓁便打算早些回京城。紀無咎京里也有不少事要安排,因此二人想法是同步的。只不過在走之前,他們還要做一件事——探望葉修名他老人家。
葉修名住在江陰,距離金陵有三四百里路,紀無咎和葉蓁蓁乘著一艘大帆船,順著江水一路向東行駛。估計葉蓁蓁真是個福星,他們走到哪裡,哪裡就順風,早上出發,傍晚時分,竟然就到了江陰渡口。葉修名派了家丁來這邊張望,正好看到他們,便接了回來。
葉修名的日子過得十分愜意。大宅院,十幾個精明又忠心的奴僕,又置辦了百畝良田,租給佃戶們種。他在宅子附近買了畝水塘,種上許多荷花,塘中有許多魚,還放養了好多水鴨子,葉蓁蓁他們到的時候,正好能吃到第一茬鴨蛋。奶奶說,等一入秋,就可以吃上自家塘里挖出來的蓮子和藕了。
當然,這些都是表面。要說吃穿用度,葉修名在這裡比京里差了十萬八千里。可是他們老兩口一輩子該享的福都享了,也不貪圖那些。真正的愜意是舒心,沒了官場上那些個鉤心斗角,不用為了天下事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真是怎麼待著怎麼痛快。
於是,當紀無咎把柴知退的事情跟葉修名說了之後,葉修名擺著手道:「皇上,我現在是鄉間一枯叟,朝中的事,自有能人幫您分憂。」
紀無咎聽他如此說,便不再提此事,只與他聊些家常事。脫下龍袍,紀無咎在葉修名面前更像個晚輩,與他相處比從前融洽了不少。兩人正坐在水塘前釣魚。這塘里的肥魚很多,又傻,釣起來一個接一個,一點沒有詩中談及垂釣時的悠然安閒。紀無咎看著身旁竹簍中不甘心地翻肚皮的魚,心想,這才是生活。不在詩中,不在畫中,只在眼前,平平淡淡,真真切切。這世上沒有什麼世外隱者,真正的隱者,都活在紅塵喧囂之中。
紀無咎有些羨慕葉修名。當然,也只是羨慕。他身上背負著很多東西,他過不上這種生活,想都別想,至少現在不用痴心妄想。葉修名也是為朝廷嘔心瀝血了幾十年,才開始過這樣的日子。人的生命,在各個階段都有其該要承擔的東西。一個年輕人,若是尚未拼搏就先想著退隱,那不是隱士,那是窩囊廢。
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嬉笑聲,紀無咎支起耳朵聽,臉上露出溫柔的笑。那是葉蓁蓁在陪著她的大侄子玩兒。雖說是大侄子,但其實很小,只有三歲,小名喚作安安。那是粉雕玉琢的一個小孩兒,一雙眼睛黑葡萄似的,透著古靈精怪。三歲的小孩兒沒長開,一雙小短腿,偏喜歡追著葉蓁蓁滿世界跑,葉蓁蓁也喜歡逗他,於是宅子內外經常能看到這一大一小的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追著嬉戲。
葉蓁蓁跑累了的時候,紀無咎的魚簍也釣滿了。他和葉修名一起回來,剛放下魚簍,又被葉蓁蓁拉著去河上采菱角。
菱角藏在心形的綠葉子下,紫紅紫紅的,像一顆顆頭角尖尖的小元寶。紀無咎搖著小船,葉蓁蓁扒在船舷上,一邊哼著采菱角時唱的民歌,一邊把菱角摘下來扔進船艙,頭也不回一下。她的嗓音清甜,唱起歌來還真有幾分江南水鄉小女子的溫婉。
紀無咎搖著船,眼睛望著一望無際淡平無波的河面,耳邊聽著愛妻歡快的歌聲,幸福感撐滿了心房。
葉蓁蓁采累了,仰身枕著紀無咎的腿躺著,望著藍藍的天幕,突然叫他:「紀無咎。」
「嗯。」
「我想給你生個孩子。」
紀無咎只覺心口燙得厲害。他扶著槳,低頭看她,柔聲說道:「我們會有很多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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