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華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
她曾經問過祖父,自己的父親母親在哪裡。祖父告訴她,她沒有父親母親。
那我是怎麼來的?初華問。
你啊,你是天上掉下來的,祖父以為掉了餡餅,跑過去撿,就見到了你。祖父笑眯眯地說。
初華曾經信以為真,但隨著年齡漸長,她早已經不信了。雖然她沒有再問過祖父這樣的問題,但是對自己身世的好奇,卻一直埋在心底。
直到她看見睿華,同樣的面容,同樣的年紀,還有幾乎相同的名字。疑惑像得到了雨水滋潤的種子,一瞬間破土發芽,在心中瘋長。
「你若是不願意,就走吧,沒有人會攔著你。」睿華和善地對她說。
初華卻猶豫了,輾轉考慮一夜之後,她決定留下來。
為了讓她裝得更像中山王,馮暨安排初華跟著睿華起居,模仿他的一舉一動。初華會演戲,模仿的本事絕佳,而且因為這個行當的緣故,她從小就穿男裝,適應起來很容易。
但是,初華覺得,有些事,並不需要模仿。他們喜歡吃同樣口味的食物,喜歡同樣顏色的衣服,有時,他們甚至會不約而同地說出同一個想法。
初華吃驚又好奇,相處日久,她覺得,睿華對於她而言,並不是什麼中山王,而是一個離別了很久的朋友。對於朋友,初華是毫不吝嗇的。睿華的生活太悶,不是學習就是躺在榻上歇息吃藥,時常使出一些小技藝給他解悶,比如把一隻牙箸變成一枝花,或者把馮暨的笏板變成笤帚,馮暨氣得臉色發青,睿華卻逗得哈哈大笑。
初華來到睿華身邊,本是為了假扮他。但意外的是,自從他們在一起之後,睿華明顯開心了許多,身體也開始日漸好轉。
「我真羨慕你。」有一次,睿華看著她,眼睛裡滿是嚮往,「你會做很多事,去過很多地方,不像我,只能待在這裡。」
「你會出去的。」初華安慰他,「你是中山王,等你的身體好了,哪裡都能去。」
睿華卻是苦笑,沒有說話。
即便如此,王太后對初華的態度也始終沒有變化。她冷冷地看著她,仿佛充滿厭惡。
初華並不在乎她。服侍初華的暮珠性情寬和,跟初華說了不少中山國的事。周圍的宮人都小心謹慎,跟初華最熟悉的暮珠新來沒有幾年,初華想問的事,一點也沒有打聽到。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離開王宮去京城的前一天,睿華突然對初華說,「等你回來的時候,我全都會告訴你。」
……
初華躺在墊子上,望著黑黑的屋頂。
父親,母親……她聽說,睿華是王太后親生的孩子,如果有那麼一絲可能,自己真的和睿華真是一對雙生子……初華使勁搖腦袋,王太后才不會是她的母親!
暮珠說得對,她不喜歡中山國,不喜歡王太后,不喜歡馮暨。
但是睿華……
「誰說我不樂意。」初華理直氣壯,「我樂意得很。」
太常承郭越回到府中,剛剛換下官服,家人就來稟報,說朔北王登門來訪。
「讓他進來。」郭越沒好氣地說,讓侍妾把官服掛好,自己坐到榻上。
家人答應了出去,沒多久,外面傳來腳步聲,元煜風塵僕僕地走進來,見到郭越,微笑道:「舅父好閒情,這院子跟上回比起來,可愈發雅致了。」
郭越看他一眼,哼道:「比不上朔北,能把人迷得幾年不著家。」
元煜笑笑,走到郭越面前,端正一禮:「外甥元煜,拜見舅父。」
郭越雖然肚子裡窩著火,但看到元煜如此,卻是一丁點也發不出來了。郭越與妹妹郭婕妤,自幼相依為命。郭婕妤早早離世,只留下這一個兒子,郭越請了先帝的准,常常進宮探望元煜,也是因此,元煜跟這位舅父的情誼也比別人更深一些。
「你啊……」他將元煜扶起,不知說什麼好。
雖然昨日在殿上已經見過,但如今在家中相對,到底不一樣。郭越看著這個外甥,眉宇間英氣朗朗,似乎仍然是當年那個來向他告別的少年郎。但仔細看,又覺得有許多地方不一樣了,身形更健壯,目光更深,儼然已經能夠配上朔北王的封號。
郭越的眼睛有些濕潤,深吸口氣,道:「你去了這麼多年也不回來,可知家中擔心得緊?」
元煜看著舅父兩鬢的白髮,心中亦是慨嘆,卻一笑:「這不是回來了麼。」
郭越瞪眼:「我話還沒完。我早先跟你說的話都忘了麼?那些諸侯王都知道派別人來朝覲,你回來做什麼?」
「外甥想舅父了。」元煜仍笑,神色輕鬆,「叔父放心,外甥此番回來,是為了見太皇太后,更是為了見舅父。」
「油嘴滑舌!」郭越罵道,臉上的笑容卻綻到了眼底。
甥舅二人見了面,各是高興,郭越命廚中備宴,與元煜各敘長短。
府中喜氣洋洋。元煜的舅母楊氏,帶了兒女們來與元煜相見。
元煜上次來拜別,已經過了好幾年,如今再看,表弟表妹們都已經長大成人。三個表弟,一個剛剛及冠,兩個已經娶婦入仕;而兩位表妹,一位已經嫁人,還有仍在閨中。
郭珺今年十六歲,生得容貌端莊。因為母親身體不好,一心侍奉,還未定下人家。元煜這位表兄,她只在小時候見過,只知是個響噹噹的皇子,貴不可言。如今相見,看到他俊朗出眾,談笑風生時又平易近人,不禁怦然心動。
席間,楊氏問起元煜的婚事,元煜卻笑笑,說自己忙碌奔波,還顧不上著落。
楊氏和藹道:「殿下離京多年,不僅舅父舅母,宮中的太皇太后亦一直將此事掛念,殿下該早日定下才是。」說著,瞥了郭珺一眼。
郭珺看到了母親的目光,嬌羞低頭,抿唇淺笑。
「此番回來有何打算?」宴後,郭越與元煜在後院對飲,郭越道,「真的只是回來看看?」
元煜頷首,道:「多年不曾回來,總該都有個交代。」
「陛下那邊如何?」
「我只帶了隨侍,又無兵馬。」
「說的就是這個。」郭越皺眉:「你回京城來,連兵馬也不帶,萬一……」
「帶得了多少。」元煜淡淡道,「帶個幾千一萬麼,不但不夠打,謀反的罪名也坐實了。」說著,他笑笑,「舅父放心,我既然敢回來,便是早有預備,不會有事。」
郭越看著他,想到皇家那些個明來暗往,嘆口氣,喝了一杯酒。
「還有一事。」他說,「你舅母宴上那話說得對,你的婚事,可曾考慮過?」
「舅父還未示意,外甥怎敢擅謀。」
「少跟舅父扯皮,我問你,在五原這些年,幾個侍妾,幾個孩子?」
元煜笑道:「舅父這話說的,軍中比別處嚴明,我是主帥,自當身正為范,怎敢經營這些。」
「一個沒有?」郭越狐疑地看他。
「一個沒有。」
郭越盯著他,片刻,忽而變色,緊張道:「你這小兒!該不會與先帝一樣嗜好?!」
元煜幾乎一口酒噴出來。
「你可萬萬不能學你父皇!」郭越酒勁上來,著急地說,「男子漢大丈夫,不愛女子,卻去喜歡那些塗脂抹粉的男人!陰陽失和,顛倒乾坤,以致社稷生亂,引禍殺身!元煜……」
「舅父!」元煜哭笑不得,「我不喜歡男人!」
郭越「哼」一聲:「你最好別騙我,我是為你好!」
「是,是。」元煜拿起酒壺,再給他滿上。
郭越說的是先帝的事。先帝是個有為之君,在他的治下,倉廩富足,亦不曾有過大災大害。他生性風流,不僅喜好美女,也喜好龍陽。最得他寵愛的人,並非後宮中的哪位女子,而是宜春侯沈庭。
沈庭出身卑微,但生得姿容修美,一朝得幸,即得封侯。先帝去哪裡都會帶著他,關係之密切,無人不曉。但最終,先帝也是死在了這個人的手上。元煜聽到先帝的死訊匆匆趕回時,沈庭已經被誅滅九族,罪名是下毒弒君。
郭越喝著酒,仍舊哼哼唧唧:「你要是敢,我就把你綁到你母親陵前,狠狠打……」
元煜看著他,沉吟片刻,道:「舅父,外甥有一事想問你。」
「何事?」
「我父皇,真的是被沈庭毒死的麼?」
郭越手中的杯子停了停。
他看向元煜,醺紅的臉上,目光詫異而炯炯。
「為何這麼問。」他道,「你發現了什麼?」
「太醫梁榮。」元煜道,「曾有人將一隻小瓶交給他,將瓶內之物下到父皇的湯藥里。」
郭越驚詫非常,身上的酒氣化作冷汗,登時消散。
他急忙看看四周,確定無人,低聲問元煜:「你問過他?」
「嗯。」
「是何人與他?瓶內何物?」
「他不肯說。」
郭越盯著元煜,他臉色平靜,仿佛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
「你……」他咽咽喉嚨,只覺聲音發虛,「你到底回京城來做什麼?」
元煜看著他,沉默片刻,卻莞爾,再給他酒盞滿上,「外甥方才不是說了,想舅父了,回來看看。」
「砰」一聲,精緻的酒盞在地上摔得粉碎。
內侍和宮人們唬了一下,連忙伏跪在地,不敢出聲。
「增兵十萬!他這是何意?!」皇帝面色鐵青,又將一份奏章用力摔在地上。
「陛下。」溫太后責備地看一眼,讓左右都退下,「何必發這麼大火。去年北邊年景上好,胡人養得馬肥,元煜要增兵,也是為了及早防範。」
「將朕的禁軍都給他得了。」皇帝冷冷道,「朕的兒子都知道北境的事朕管不了,朝中的大臣,說不定還有人覺得他才是父皇屬意的儲君!」
「可你才是皇帝。」溫太后微笑,「皇帝只有一個,你是太子繼位,名正言順。」
皇帝依舊神色不豫。
溫太后看著他,低低道:「陛下若實在心煩,他也不是動不得。」
「殺了他?」皇帝有些不耐煩,「他要是能隨便殺掉,朕還會等到現在?」
「陛下是明君,怎會弒親?」溫太后笑笑,將一枚杏脯放入口中,看著他,「他只帶了一千親衛,沒有軍隊,京城二十萬禁軍,還困不住這點人麼?他現在回來,可是陛下收回北境兵權的大好時機呢,離開了那幾十萬大軍,他算得什麼?」
皇帝卻皺眉:「可胡人……」
「胡人怕什麼。」溫太后冷哼,「陛下忘了?幾年前,不也是胡人幫了大忙?」
皇帝沒有說話,看著銅燈上的燭火,片刻,閉了閉眼:「朕再想想……」
第二天,來接中山王去太和苑的內侍早早到了王府。
為保萬全,馮暨把原班侍從都派了去,暮珠更是被要求貼身跟隨。
出發前,暮珠給初華的臉精心地上了一層妝,看起來氣色蒼白孱弱。
「去到就說你水土不服,生病了,那些人就不會讓你說太多話。」暮珠說著,晃晃手裡的藥瓶,「這是個奇藥,那些人要是纏得緊,就給你服這個,一刻之內手腳抽搐高熱不止……」
初華一聽,就知道這缺德物事定是馮暨給的,翻了個白眼。
一番折騰之後,初華穿得精緻貴氣,在眾人環伺中上了馬車。
太和苑地處郊外,占地近十萬頃,是京城裡最大的皇家園林。初華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興致勃勃地往車外瞄,只見宮室錯落,或宏偉或秀致;樹木山川,湖光曠野,各種景致應有盡有,其間花樹紛繁,珍禽鳴唱,美不勝收。
原來皇帝的花園有這麼大這麼好。初華心裡道。
太皇太后住在壽安宮裡,望見宮門的時候,眾人忽而聽到一陣車馬聲,望去,只見大路分作人字,另一隊車馬正轔轔馳來。
初華挑開一點車幃,只見那車上旗幟招展,是一隻玄武。
玄武?初華覺得眼熟,忽然想起來,畫著玄武的旗幟,不就是……
「大王!」只聽外頭的侍從來稟報,「朔北王就在前方,邀大王一同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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