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苑裡的一場鬧騰,元煜連中山王的第二眼都沒看到,他就被那女官用衣物裹得見頭不見臉,然後被呼啦啦湧來的內侍抬走了。
「暈了麼?」田彬望著那女官匆匆離去的背影,踮踮腳。
元煜沒說話,卻忽而望向那架子上的白綾。他走過去看了看,那白綾上有些細密的褶痕,再湊近鼻子嗅嗅,有一股淺淺淡淡的香。
眉頭微動,他盯著白綾,若有所思。
「初華,你要縮到什麼時候?」西殿裡,暮珠看著蜷在被褥里一動不動的初華,又好氣又好笑,「露出臉來讓我看看,還流鼻血麼?」
「……」
初華簡直羞憤欲絕。
不管她多用力閉眼,或者甩頭,池邊看到的那一幕就像只討厭在蒼蠅,在她腦海轉啊轉啊,揮之不去。
而最令她氣惱的是,她居然對著一個男人的裸體流鼻血!
簡直恥辱。她夏初華自幼走南闖北混跡三教九流,什麼葷話沒聽過,什麼陣仗沒見過,戲班裡那幾個無賴整天光著膀子走來走去她也從沒覺得有什麼,如今只不過是多露了那解手之物啊!
也許……大概……朔北王身上的比他們好看……?一個聲音在心底道。初華不由得又想起那身體,氤氳的水霧中,光潔的,修長的,解釋勻稱的,還有下面……
啊啊不要再想了!
暮珠聽到那被褥里「咚」一聲悶響,似乎誰在用頭撞床板。
「別想了,那邊將你的衣物都送了回來。」她無奈地說。
初華一愣,這才想到自己留在那湯殿裡的衣服,還有裹胸的白綾……她一驚,忙掀開褥子坐起來:「朔北王說了什麼?該不會看出來了?」
「應當不曾。」暮珠似笑非笑。
「怎講?」
「他派內侍送來的,那內侍還說,下次大王去沐浴可提早說一聲,朔北王會送幾位美人來陪侍。」
美人?初華眨眨眼,忽然想起暮珠跟她說過的一樁典故。睿華的祖父中山莊王在世時,最喜歡與美人蘭湯共浴,而且共浴的時候,一定要美人的身上披一條絹綾,觀賞她們裸身嬉水之態。
想到這裡,初華長長地鬆一口氣,大石落定。
還是托睿華的福,有一個低級趣味的祖父……
「放心好了,你就算脫光了站在他面前,只要把下面擋住,就不會露陷。」
初華愣了一下,見她瞥著自己的胸部,隨即明白過來,紅著臉大怒:「你……你胡說!」
「初華,」暮珠不以為忤,神色賊兮兮,「你方才所見,朔北王身體如何?」
初華的臉更加熱,那些萬惡的畫面又跑了回來。
「一定很不錯吧,我方才路過瞥了一眼,他穿著薄底衣,那身形,嘖嘖……」
「我可沒看見!」初華鄙夷地說。
「那你流什麼鼻血?」
「池子裡太熱了。」
「是麼。」暮珠意味深長地笑笑,卻朝銅鏡里望了望,扶扶頭髮,「不知道他覺得我怎麼樣。」
「嗯?」初華狐疑地看她。
「我聽說朔北王沒有帶女人回來,甘棠宮中也沒有什麼美貌的宮人。」暮珠嫵媚地拋了個眼波,「如果能與他共度一宿,這趟京城也不白來了。」
初華:「……」
初華自認為心胸寬大,打算將溫湯池那破事遠遠拋掉。但還沒拋遠,朔北王在東殿住下來的消息就傳到了她耳朵里,初華的臉再度拉下來。
當夜,朔北王派人邀她去前殿共膳,初華想也不想,立刻拒絕了。
「我去告訴他。」暮珠露出狐狸精一樣地笑,扭著腰一搖三晃地走了出去。
「中山王不適?」殿上,元煜聽了這話,一點也不意外。他看著那女官,溫聲道,「他身體如何?我遣太醫為他看一看。」
暮珠道:「大王從國中帶了許多醫師跟隨,殿下不必操勞。」她面帶微笑,「大王有驚嚇之症,方才遇到殿下,猝不及防,故而失態。大王心中深愧不已,特命小臣獻來中山國特產的雲露酒,以饗殿下。」
說罷,她讓內侍將酒呈上,親自用玉杯盛出,雙手捧前,溫婉側首,「殿下請。」
元煜看著她,唇角微微彎起:「中山王一番心意,孤王甚慰。」說罷,將酒接過,輕啜品嘗。
暮珠的手指觸到他的掌心,見他面含淺笑,心中得意。未幾,卻聽他忽而問:「中山王平日用什麼香?」
呃?暮珠一怔,道:「大王身體孱弱,不喜用香。」
「哦?」元煜目光深邃,「如此。」
「中山王好艷福。」待得暮珠告退,田彬嘖嘖道,「一個女侍都那麼漂亮。」
「你上次到劉太守家,還說他女兒天仙似的,換人了?」徐衡道。
「沒情趣,美人都是用來夸的,我不像你,看女人只考慮做飯好不好吃。」
「嘁,我娶了我家婦人之後,可沒看過別的女人第二眼……」
「徐衡」,元煜忽然道,「我記得你的叔父曾在中山國做長史?」
徐衡道:「正是。」
「你去向他詢問詢問中山王之事。」
徐衡訝然,「中山王?」
「嗯。」元煜道,「生辰,聖母,起居雜事,平日喜好,諸如此類,越細越好。」
徐衡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殿下這是?」田彬不解。
元煜淡淡道:「不過問問。」他看向西殿的方向,目中露出玩味之色。
如果真是他,他為何要殺齊王?
昨夜那鬧鬼之事,又是為何?
元煜望著空中的月光,心中雖疑雲重重,卻微微彎起了唇角。朝廷一直想撤藩,各諸侯國的花招層出不窮,元煜也見識過不少。京城裡比不上朔北有趣,不過,有這麼一件趣事,也不錯呢。
太和苑的夜晚寧靜,初華百無聊賴,睡得很早。將到人定之時,她忽然聽到鴿子咕咕的聲音。心中一訝,她連忙起身,跑到窗前。果然,一隻灰鴿子停在窗台上,腳上拴著一小段細竹筒。初華將竹筒小心地取下來,取出裡面的紙條。
齊王至京城,即刻東門晤。
初華的心沉下,盯著紙條,雙目映著火光,銳利如刃。
甘棠宮的宮牆不算很高,湯苑裡,挨著圍牆有一棵漂亮的大松樹,枝頭伸出了牆。初華敏捷地攀上去,輕鬆地翻出牆外。
陳紹選的地方離甘棠宮不遠,望著燈火明亮之處,就是東門。初華躲開一隊夜巡的衛兵,快要到的時候,突然,橫里伸來一隻手,將她拉到旁邊。
「初華!」月光淺淡,照在陳紹的臉上,兩道濃眉下,眼睛笑得彎彎。
「阿紹!」初華見到他,也很高興,卻又不由得埋怨,「你呀……這可是禁苑,你潛進來被捉到,可是要掉腦袋的!」
「我才不怕。」陳紹笑著說,「你都不怕,我怎麼能怕。」
初華看著他,嘆口氣,臉色一整:「你說齊王來了。」
「嗯。」陳紹點頭,「今日我在街上,正看到齊王入城。」
初華的手緊緊攥起。
「我又到齊王府去打聽,正遇到裡面的管事對僕人說,齊王明日要到太和苑赴宴,要他們好生準備。」
「明天?」初華目中寒光閃過,望著遠處東門上的燈火,心中已經有了主意。
「初華……」陳紹看著她,有些不安,「還是我來吧,你……」
「不,我要自己來。」初華低低道,聲音決然。她沉默了一會,看向陳紹,「你不必擔心我,我不會出事。」
陳紹有些猶豫,點了點頭。
「我也不知道將此事告知你是對是錯。」他苦笑道,「老何他們要是知道,一定會宰了我。」
初華也笑,提到他們,臉上露出柔和之色:「他們好麼?」
「好,老何帶著一群人回家種地,他婦人高興死了。」
初華笑起來。
「你們都放心,等我這邊完了事,立刻就回去。」她說。
陳紹頷首,也笑笑:「好。」
這時,遠處傳來腳步聲,又一隊夜巡的軍士朝這邊走來。
「回去吧,小心些。」初華對陳紹道。
陳紹答應,有些不舍地看了看她:「你也一切小心。」說罷,轉身而去,未幾則消失在樹叢中。
夜色漸深,元煜正打算歇息,內侍忽然來稟報,說舞陽侯夫人來用湯苑。
元煜訝然,想起那日太皇太后給呂婧賜湯的事,頷首道:「打開湯苑,請侯夫人用浴。」
內侍答應退下,沒多久,殿外傳來一聲輕笑:「表兄好閒情。」
元煜抬眼望去,呂婧笑盈盈地走進來。
夜裡風涼,她身上披著一件裘衣,卻絲毫沒有臃腫之態,步履搖曳,珠釵墜墜,還未近前,身上的香氣已經飄來,似蘭似麝。
「表妹。」元煜微笑。
「這般深夜,本不該來叨擾,只是近日陪著祖母游苑,身上睏乏,念著好好沐浴一番。」呂婧柔柔地說。
元煜看著她,道:「表妹不必客氣,湯苑就在殿後,但去便是。」
呂婧一笑,款款行了個禮,轉身而去。
湯殿裡點上了燈,燦燦一片,如同星辰。湯池中霧氣繚繞,蛟紗輕拂,更如同仙境一般。
呂婧看著這美景,脫下狐裘。
「夫人。」侍婢走過來,道:「夫人吩咐之事,都備好了。」
呂婧道:「知道了。」
侍婢有些猶豫:「夫人,殿下要是不來怎麼辦?」
「他會來的。」呂婧朝泉池裡走去,拉開系帶。衣衫輕薄,隨著她的步子,褪落而下。呂婧看著自己在水光中婀娜誘人的倒影,自信地一笑。
這位表兄,她等了許多年,如今只差一步。據說在朔北數年不近女色,自己的手段,諒他抵抗不得。
水從滴漏上慢慢落下,元煜在殿中看書,不覺已經過去了許久。
突然,一聲驚叫傳來,元煜一驚。
「殿下!」一名侍婢匆匆跑進來,「侯夫人……侯夫人請您過去!」
元煜目光一凜,立刻從架上拿了劍,朝湯苑奔去。
進了殿裡,卻見呂婧嬌弱無力,被侍婢扶著,看到元煜過來,忙上前,嬌容失色:「表兄,有野獸!」
「野獸?」元煜皺眉,看向四周,「何處?」
「在……」呂婧往庭院中指了指,「跑到那邊,又跑到那邊,就不見了。」說著,將身體倚在他懷裡,目光盈盈地望著他,捂著胸口,「表兄,阿婧可嚇死了。」
元煜低頭看她,愣了愣。
呂婧剛剛從浴池裡出來,身上的衣裙又薄又透,隔著衣料,能感覺到軀體的溫軟。她的頭髮上還帶著水珠,一縷濕發黑黑亮亮,貼在雪白的脖頸上,延伸而下,像一隻勾人的手……
四周的人不知何時都不見了。
「表兄……」呂婧目光迷離,嬌不自勝。
初華回到湯苑的圍牆外,剛爬上牆頭,就發現湯苑裡有人。
回西殿有一條小徑,好巧不巧,那兩人所在之處,很容易發現。
這麼晚了還沐什麼浴……初華抱怨著,躡手躡腳地鑽進花叢里,待得靠近,眼睛忽而定住,心中「哇」了一聲。
湯殿裡,霧氣氤氳,明燈熒熒。
一名絹衣單薄,幾乎能看清豐滿誘人的身體,好像喝醉了一般,倚在一個男子懷裡。美景美人,香艷曖昧,而更重要的是,那個女子是舞陽侯夫人,那個男子,正是朔北王。
只聽朔北王低低的聲音傳來:「野獸已逃走,表妹還是穿上衣服……」
「表兄聽阿婧一言。」舞陽侯夫人卻抓住他的衣服,聲音柔媚,「自從夫君離去,家中冷冷清清,夜夜獨對空床,教人惆悵……」
初華望望頭頂的月亮,快到子時了,她記得,暮珠每夜這個時候會去殿裡巡視……
朔北王聲音平緩:「這有何難,京中什么子弟沒有,挑一位新夫婿改嫁了去。」
「表兄此言輕巧,其實說找就能找的……」
初華皺起眉頭,怎麼辦好呢。
「並非阿婧不想改嫁。」呂婧的聲音含羞帶嗔,「若能有一人能像表兄這般英武無雙,又才華卓著,我真是死也……」這時,一個白色的物事忽而掠過檐下,呂婧瞥見,愣了愣。待她看清,陡然嘶聲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元煜一驚,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卻見是一個人頭,披著黑髮,卻沒有五官,隱約露出慘白的臉。似乎被呂婧的聲音所驚,那鬼物晃了晃,忽然化作鬼火,飄然而去。
什麼?元煜睜大眼睛,卻不為所懼,立刻追去。
「殿下!」
「夫人!」
殿外的人被驚動,紛紛跑進來。
「鬼……啊……」呂婧面色蒼白,抓住侍婢的衣服,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元煜一路追到庭院裡,可是那鬼物被檐角擋住,再過去看,卻什麼也沒有了。
「殿下!」田彬和徐衡匆匆趕到,卻見元煜立在花叢里。
「拿燈來。」他說。
田彬回神,連忙將侍從提的燈籠交給他。
元煜舉著燈籠,從一棵橘樹上小心地取下什麼來。光照下,細細的,猶如髮絲。
絲線?
元煜看著那一小段絲線,神色沉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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