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李世民炸了
皎潔的月光下,李世民看見薛延陀軍大本營所在的山頂上,火光搖曳。
接著,他隱約看見一團大概是馬車的輪廓,以誇張的速度衝下山,一頭沖向他所在的山脊。
接著,便是一生哐啷巨響,在寂靜的雪夜格外清晰。
那輪廓唐突地停在了山脊之下,大約是撞上了什麼東西,離他們所隱蔽的地方並不太遠。
「承乾,那車……你不覺得像四郎的座駕嗎?」
李世民眯著眼睛小聲嘀咕,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黑不溜秋撞山的玩意兒怎麼就成了老四李泰的座駕了?況且一個安樂王爺沒事大老遠跑前線來幹啥……
李承乾的心裡飄過一萬個槽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阿史那社爾和契苾何力聽得都快哭出來了。
完了完了,陛下/天可汗真的被凍傻了……
就當三人對李世民的奇思妙想大為不解的時候。
那黑影的周圍,突然亮起了一片火把,將現場照得一片透亮。
確實是一輛馬車,車廂大得出奇。
而在這具巨大殘骸的四周,是一大群手持火把的甲士,仿佛突然從雪地里鑽出來一樣,將馬車包圍得水泄不通。
阿史那社爾和契苾何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額頭直冒冷汗!
他們這才恍然發現,在不知不覺中,一支赤巾軍已經悄無聲息地摸到了近前!
對外行來說不過是一次經典的夜間偷襲,但對內行人來說,眼前這一幕不啻於大唐恐怖怪談。
身為打過仗帶過兵的過來人,他倆再清楚不過了,打夜戰可不是大晚上的把部隊帶到外面溜一圈兒。
而夜戰隱蔽更是一門深奧的學問,可不是給士兵下道命令、給馬蹄子用布一裹,就誰上都行的。
不但需要指揮層的精密組織,更需要基層將士的高度協同。
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在崎嶇的山林地帶,如何保證士兵不走錯路不掉隊,如何保證士兵的紀律,部隊之間如何不交流信息就能達成配合……
都是問題。
而赤巾軍所展現出來的夜戰能力,簡直絕了!
這無疑能夠說明,那些士兵的個人軍事素質簡直高得嚇人!
更嚇人的是,那輛馬車要是沒撞到石頭,把赤巾軍再引過來一些……
他們這一行未經許可的「戰場觀察員」就被發現了!
就在胡族二人組感到後怕無比,臉上寫滿了驚悚的時候。
李世民臉上的驚悚之色更甚於他們倆。
「李泰?真的是李泰?!」
他面如土色,嘴唇微微顫抖,兩隻眼睛簡直要瞪出來了。
山腳下,火把中,那個身形痴肥的人,除了李泰還有誰!
而讓李世民尤為駭然的,是在場的另一位老熟人。
李靖。
沒想到真的應了他最糟糕的猜測,李靖這麼多年來居然真的是裝病,他居然真的在遼東那一方,參與了戰場!
那也就是說,之前自己的一系列推測,也都是真的了?
李靖真的造反了,他與高句麗勾結,篡奪了李明在遼東的政治遺產?
李靖進軍河北不是為了保家衛國,而是為了爭搶地盤?
仿佛噩夢成真,李世民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
在他的注視下,李靖策馬靠近李泰,兩人交談了起來。
因為距離遠,所以不太聽得清楚在說什麼。
但是李世民知道,這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因為李靖沒有下馬,就這麼坐在馬鞍上,居高臨下。
放到平時,有誰敢對一位皇子殿下這麼放肆!
唰啦……
李世民緊緊攥住了手裡的雪,嘴裡無意識地喃喃:
「李靖那廝重病,上朝時每與宰相參議,沉厚寡言,似乎很是呆板木訥……
「果然,都是障眼法麼?他要對李泰,對朕的青雀,做什麼?!……」
是,李世民確實是把李泰作為了打磨太子的磨刀石,在奪儲的競爭中第一個把他淘汰出局。
但這並不妨礙他親切地喚李泰一句「青雀」。
無意讓李泰繼承江山,這與李世民以父親的身份,愛李泰這個兒子,並不衝突。
對於結髮妻長孫皇后所生的三位嫡子,李世民都是播撒了如山的父愛。
只是對李泰的愛不及嫡長子那麼多罷了,不代表就這麼把他當成路邊了的一棵野草,或者某個美人、才人生的庶子(李明除外)。
因此,他並沒有將李泰完全當做砥礪太子成長的工具人,對這個老四其實是心懷愧疚的。
也因此,即使他通過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的信息,在內心深處已經意識到,把他逼到如此境地的黑手之中就有李泰一份。
但是,感情豐沛的李世民發現,他對這個陰謀反叛的兒子,卻抱持著極其複雜的感情,始終恨不起來。
就算要懲罰,那也得由他來親自量刑裁判。
哪裡輪得到區區一個臣下和幾個大頭兵!
「你們這群逆賊,到底想幹什麼?要對朕的青雀……」
李世民正在咬牙切齒地咒罵著。
就斷斷續續地聽見李泰的怒吼:
「我只是他手裡的一件工具……他的寵愛不過是逢場作戲……所以我要反抗,即使讓大唐社稷毀於一旦……」
還是青雀那熟悉的聲音,不過這次吐出的並不是那句親昵的「父皇」,而是一根根鋼釘,將李世民的心靈扎得千瘡百孔。
然後。
沒有給他一點心理準備。
遼東的軍人一擁而上,毫不猶豫地將李泰的腦袋砍下,動作利索,一點也不拖泥帶水。
李世民的呼吸一窒。
定定地望著兒子的頭顱咕嚕嚕地滾到山腳下,仿佛能透過重重夜幕,看見那雙空洞的眼睛。
他腦子嗡的一下,霎時一片空白。
早年戰爭的暗傷,多年享樂所積累的暗病,加上連續數月顛沛流離而削弱的體質……
在兒子當他的面被殺這一刻,渾身的病灶被同時誘發,化作一柄無形的鐵錘,重重地敲擊在他的右邊太陽穴。
前所未有的疼痛襲來,李世民眼前一黑……
…………
「呼……」
李靖長出一口濁氣,有點難評地看看蘇定方、薛仁貴,又看看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將士。
大家的表情也都很難評。
中軍的戰士雖然來自高句麗,但都是久沐(平壤晚報)教化的精英,都聽得懂漢語。
然而此刻,他們都寧願自己沒聽懂。
因為李泰死前的這番話,內容實在有些炸裂——
之所以這位閒散王爺會勾結薛延陀造反,之所以全天下被攪得一團亂。
根源居然在李世民陛下那腦洞逆天的子女教育方法上!
不是拿一個兒子當另一個兒子的墊子,就是大擺擂台、讓四個兒子來一場既分高下也決生死的權力的遊戲。
不出問題才怪了……
「會不會是那反賊誣陷陛下?」薛仁貴還想為皇帝挽尊。
蘇定方一臉難評地搖搖頭: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看未必是假。況且幾位嫡皇子確實……」
確實被陛下的這種有些「激進」的教育政策,給多少折騰出了點心理疾病。
抱著玉石俱焚心態的李泰就不說了。
李承乾就是個典型,平時就奇裝異服、行為乖張,把「我腦子有病」都給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了。
李治更是如此,小小年紀就比司馬懿還會隱忍,裝著好好孩子,關鍵時刻突然露出獠牙咬一口,接著又和沒事人似的。
假若一朝得勢,鬼知道會進行多麼激烈的清算。
和這三位有些……極端的老哥比較起來,李明殿下沒有長歪簡直是個奇蹟。
殿下只是偶爾有些奇思妙想罷了,孩子能有什麼錯呢……
「咳咳,不可對皇族大不敬。」
大唐忠臣李衛公幹咳一聲,一邊擦乾淨刀上沾的某位皇族的血。
「回營吧,天晚了。」
在火把照耀範圍之外,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燈下黑。
因此李靖幾人並沒有發現,不遠處的山脊上有人趴著。
他們就此啟程,打道回到了恆山主峰一線的主戰場。
此時,戰鬥已經宣告結束。
鐵勒人降的降,逃的逃,而李泰帶來的魏州軍,更是沒有怎麼抵抗就成建制地放棄了抵抗。
遼東和高句麗的赤巾軍戰士們正在忙著打掃戰場,回收敵軍的盔甲兵器、收斂屍體,似乎比戰鬥本身還要繁忙。
在山腳下的臨時大帳,執失思力的部隊正蹲在地上,懷疑人生地刷著碗。
他們乖乖服從李靖的命令,主動向赤巾軍繳械了。
白天還是入侵者的幫凶,晚上就在為赤巾軍的晚飯打下手,人生大起大落也不過如此了。
執失思力本人自然是不必刷碗的,但是所有降卒之中,就數他對前途的擔憂最甚。
大頭兵是無所謂站隊不站隊的,無非是換個地方吃飯,上頭一般不會為難。
然而作為降軍的主帥,執失思力要考慮的就多了。
李明名聲在外,一句「不殺降」絕對是一言九鼎,所以執失思力本人的生命安全是無虞的。
問題是,他的執失部落怎麼辦,在大唐的突厥人怎麼辦?
這也是突厥人自己作的,降而復叛,阿史那結社率、阿史那思摩背叛陛下不說,連他這個姓執失的也成了鐵勒人的盟(附)友(庸)。
新主君李明對異族,還會抱有李世民陛下那樣的信任和容忍麼……
執失思力左思右想,愁得都快把頭上的毛都薅掉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自己一個人瞎琢磨能琢磨出個什麼?」
自覺閉門造車不可取,加上赤巾軍也沒有勻出專人看守他們。
執失思力就這麼離開了營帳,在營地里四處溜達。
他看見了一位軍官模樣的人,便上前套近乎。
「這位勇士,我們接下來是繼續留在河北,還是開拔回遼東啊?」
孰料,那位軍官十分精神地喊了一句:
「忠誠!」
哈了執失思力一跳。
這傢伙什麼毛病?
在他迷惑的目光中,這位軍官繼續聲情並茂地說著怪話。
什麼「天無二日,我心目中只有李明殿下一個太陽」,什麼「殿下的恩情還不完」之類的,讓人半懂不懂。
接著便是嘰里咕嚕的一通聽不懂的語言。
折騰了老半天,執失思力總算弄明白了。
這軍官是高句麗人!
這些打敗了薛延陀的將士,大多都是高句麗人!
執失思力迷惘地琢磨著赤巾軍的人員比例,突然豁然開朗。
連入侵過遼東的高句麗人,都能在李明手底下獲得重用。
那突厥人沒有道理不行啊!
前提是忠於華夏,忠於李明。
「我要不申請改個漢姓來著,不知道殿下會不會賜姓李……」
執失思力正打著肚皮官司,便見李靖領著中軍回營了。
他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
「敗將慚愧,叩見李衛……公?!」
他最後一個音幾乎是喊出來的。
並不是他成心失禮。
而是李衛公手中之物,著實有些驚悚了。
是一顆人頭。
在斬首上萬的戰場上,人頭倒不是什麼稀罕的物事。
稀罕的是人頭的原主人——
李泰手裡提著的,是魏王李泰的人頭!
「魏王果然還是……唉,也是他咎由自取。」
雖然內心深處早有預感,但當真的親眼看見老上司如今的慘象時,執失思力還是唏噓不已。
李靖點點頭:
「嗯,反王已被我軍斬了。」
經過半天高強度的指揮,這位胖胖的小老頭好像瘦了一點,威嚴了一點。
不不不,這位可是陛下心愛的「青雀」魏王啊,未經審判怎麼能隨便定性為反王……執失思力心裡直打鼓,作萬分遺憾狀:
「是嘛,是魏王不慎跌落山崖,『事故』身亡的嘛……」
「不是哦,是我軍親手斬的。」李靖似乎沒有理解這位娶了九江公主的突厥裔駙馬爺的暗示,堅持說道。
你認就認吧,反正跟我沒關係……早就被儒家「明哲保身」哲學漢化了的執失思力放棄了這個話題,提了更切身相關的問題:
「不知李衛公如何處置我等?」
「輔助我軍作戰。」李靖言簡意賅道。
「將其他薛延陀部落一併驅逐出河北?」執失思力追問。
李靖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你格局還不夠大,得在李明殿下手下多學學。」
執失思力一愣,想了一會兒,眉頭逐漸舒展開來,手指朝上指了指:
「難道要……繼續北伐?」
「在我來前線以前,殿下特意交代我:『大唐領土豈是路邊旱廁,鐵勒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李靖笑容更甚,眼中閃爍著狠厲的光芒:
「你也是,替曾經的惡奴打了這麼長時間下手,心裡不煩悶麼?不憋屈麼?不想痛痛快快地出一口胸中的惡氣麼?」
執失思力一陣恍惚,頓時百感交集,毫不猶豫地單膝跪地:
「願誓死追隨李明殿下!」
…………
李世民做了一個噩夢。
在夢裡,他被牢牢捆住了手腳,扔進了汪洋大海。
他一動也不能動,只能隨著波浪,上下沉浮……
「啊!」
李世民驚醒過來。
天蒙蒙亮,朦朧的視野中,他發現自己坐在馬背上,隨著馬匹的運動一起一伏。
吾在夢中是怎麼騎馬的……他正在納悶,坐在他前面的人開口了,驚喜得好像快哭出來了:
「陛下,您終於醒了!」
是契苾何力的聲音。
李世民努力將眼睛撐大,這才發現,自己被綁在契苾何力的身上。
是他在背著自己縱馬奔馳。
「朕這是……」
李世民就像久醉不醒,腦子一團漿糊,耳鳴陣陣,不知道自己怎麼就睡過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深處這冰天雪地,為什麼會和契苾何力待在一起。
他什麼也想不起來,大腦就像鏽住了一樣,完全無法思考。
「陛下您終於醒了,我們都快嚇死了!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真不知……」
契苾何力情緒激動得難以控制,說都不會話了。
被他哭哭啼啼的一通攪和,李世民忽然感到煩躁難耐,目光移向另一邊。
一騎牢牢跟在他左後方,忠誠地為他護衛。
那人也是一名胡將,似乎是……阿史那社爾?
「社爾,朕……這是怎麼了?」他問道。
看著天可汗的憔悴模樣,阿史那社爾心有不忍。
陛下您暫且歇息,我們到營地再說吧……他正想這麼應付一句。
右後方,李承乾的聲音響了起來,冰冷之中好像還蘊含著些許幸災樂禍:
「父皇,是李泰,害我們顛沛流離的反賊李泰死了。是被李靖殺死的。
「您目睹了這一幕,便昏厥了過去。我們趕緊將您綁上馬,現在正在撤回山坳營地的途中……」
想起來了,事情的經過、這段不堪回憶的場景,都想起來了……
李世民心中忽然竄起一團無名火,突破了他的忍耐閾值,讓他頭疼難耐,暴躁地怒吼一聲:
「閉嘴!」
三人立刻噤聲。
四周只能聽見呼呼北風聲和馬蹄踏雪的踢踏聲。
吾這是怎麼了?他們都是拼死護衛吾的忠臣,吾怎麼能這般急躁,說話這般不經思考……
發泄過後,李世民又懊惱了起來,在心裡不斷地反省自己,下意識地想抬起右手敲敲腦袋。
右手一動也不動。
嗯?
李世民感到不對勁,想挪挪身子。
他的右半邊身體,從手到腳,完全不聽使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