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張嵐和小鐵遣回去做遠行準備後,沈秋也並未閒下來,他又去了另一處,打算做觀摩一番,順便去見一見故人。
黑色的光,在太行山麓的荒野上突兀亮起,就像是空氣之下的某種物質被撕裂開一瞬,又有五色的流光從其中迸發。
像極了一隻睜開的眼睛。
但那眼睛又在下一瞬合攏,空氣中如水波渺渺的漣漪也被撫平,就似它並未出現過。
「唔,太行鬼城。」
從泰山之巔,以無上功力,打穿空間,挪移至此的沈秋甩了甩衣袖,眺望著眼前空無一物的荒野,在他黑白分明的眼中,倒影的是一處結界遮蔽下的陰鴆城池。
在他身後,胳膊下夾著書的公孫愚,還沉浸在方才踏足空間,一瞬挪移千里的神奧之中。
這五年裡,墨家的傳送神符,他並非沒有用過。
那種挪移到中土各地的體驗,已實屬奇妙,但眼下,沈秋只是朝著空中打出一拳,便能做到同樣的事情,這依然讓公孫愚感覺到一絲驚艷。
「這亦是武藝?」
夫子眨了眨眼睛,他說:
「騰挪身法的極致,便是如你一般,轉瞬穿行千里?這莫非是萬界挪移不成?」
「並不是單純的騰挪技法。」
沈秋回頭解釋到:
「武者欲打破空間,需得先感知到空間,非靈氣淬鍊軀體至大成,是做不到的,兄長的劍術已到登峰造極,入無劍之境。
但這鍛體淬鍊,就還差一些火候。
待兄長也鑄就寶體,便能感知,這尋常世界中處處存在的空間,就如一把把鎖,鎖著世間萬物行於天地。
一旦感知到,便可打破,再用巧力,功法維持裂痕不散,穿行其中,就可以入我一樣,不受約束,逍遙行走。」
他笑了笑,說:
「最開始有點難,要計算落點,就像是仙法道術中的傳送咒法,讓整個天下在你腦中都如坐標般精準,才能保證到達你想要到達的地方。
但要是習慣了,就很方便。」
公孫愚聽得懂,他到底也是高手一名,也已到達這個境界,便知沈秋所說並非誑他,兩人並肩往眼前太行鬼城行走,又在路上說道:
「如今我觀你從域外回返,這一身武藝已入不可測,不可觀之境,就如那天上謫仙一般,一些技法又如道術仙法一樣奇妙。
就好像是仙術修士能做到的事情,你用武藝都能做到一樣。」
「是。」
沈秋背負著雙手,點了點頭,回應說:
「三千大道,各有神妙,練武的不一定比它修仙的弱一等,無非是尋不尋得到竅門,走不走的到極致。
不瞞兄長,這次去群星中,遨遊一番,可是大大的見了世面,我之武藝,在此界武者修士眼中已是登峰造極。
但放在大千群星中去看,卻毫無出彩。
強者太多了。
各種力量,各種方式,各種道理,千奇百怪,又絢麗非凡,我這點微末道行,行走其間,實在是不夠看。」
「你說的如此熱鬧,讓我也有心前去一觀。」
山鬼摸了摸下巴上的鬍鬚,他扭頭看了一眼天穹,說:
「或許我這沉寂已久的承影,在那裡也能找到久違的,有價值的對手呢。」
「那是必然可以的。」
沈秋說:
「以兄長之姿,必有青雲直上,踏足星海那一日,我只是先行一步,為兄長探探路罷了。」
公孫愚搖了搖頭,並未再多說些。
他是個理性之人,也很明白自己如今與沈秋的差距,但聽沈秋所描述群星中的風景,這幾年中有些沉寂的心,也在這一刻重新火熱起來。
世界那麼大,世界之外,還有無垠,他想去看一看。
但那都是以後的事了,眼下的事也要做好。
他領著沈秋踏入鬼城中,之前被他一劍斬裂的白骨城牆,現在還未修復完成,一些小鬼嘰嘰喳喳,吵吵鬧鬧的搬運骨料。
還有些身前懂營造的鬼物,拿著骨錘敲敲打打。
時不時還咒罵一聲,除了神態陰鴆些外,和現世凡俗也並無差別。
而城中秩序井然,並無混亂之相,街道上亦有遊手好閒的鬼物四處遊蕩,還有些如商鋪一樣的店家開業,生意亦算興隆。
就是其中售賣的玩意有些滲人。
人骨酒,惡人心腸小炒,有香火氣的飯食,還有些城中匠師製作的鬼道法器,工藝拙劣些,但確確實實可以承載靈氣。
天際是灰濛濛的,結界屹立在城外,遮擋陽光,召喚地下陰氣密布,凡人來此,不過一時三刻,就會感覺到心神發涼,陽氣逸散。
但鬼物們就喜歡這樣的環境。
城中的建築物也很有特色,看似和尋常宅院相同,但仔細觀之,就有種怪異之感,這些宅院的樣式,有些過於浮誇。
尋常人不會用的。
沈秋仔細觀察幾息,終於明白過來。
這哪裡是宅院嘛。
這分明就是後人祭典先人時,隨著值錢火燭一起燒掉的白幡紙物,用白紙疊做的宅院,寄託哀思,希望先人在黃泉中也不至於流離失所。
「陰宅啊。」
沈秋算是小小開了個眼界,他對身旁山鬼說:
「不是說此處鬼城中,都是些死於戰亂的孤魂野鬼嗎?為何還有人祭奠陰宅於此?」
「呵呵,本是沒有的。」
公孫愚冷笑幾聲,說:
「這些陰宅,都是它們搶來的。
世間之前即無有黃泉,人死後便要消散到天地中,吾弟引來靈氣復甦,沒能讓尋常百姓生魂得益,反倒是先讓這些怨靈現身。
而後青青又在仙靈界建陰司,收納百姓生魂,讓他們不至於無處可去。
但那些生魂去了仙靈界,洛陽城中百姓祭奠先人之物,就無人去拿,無人享用,便便宜了這些孤魂野鬼。
雷爺在洛陽當城隍,本是不許它們前去偷拿他人陰宅香火的。
不過他的副手,浪僧是個出家人,說什麼慈悲為懷,不忍見眾鬼流離失所,便默許了。
這些宅子,還有城中流通的香火錢,都是從洛陽那邊拿來的,但也不是白拿,拿了人家洛陽城隍的財貨,就得歸洛陽城隍統管。
本是相安無事,誰料前些日子,這鬼城中主簿被妖物迷惑,失心瘋了,謀殺城主,吞而食之,還欲舉旗造反。
雷爺不想鬧得人盡皆知,也不想因為這鬼物之事,擾亂洛陽秩序,便請了我出手。」
公孫愚隨手一招,便有一道黑影飛掠長空,一瞬落入他身側,又如靈蛇起舞,繞著他轉了幾圈,這才落入手心之中。
他一邊拿出手帕,擦拭黑劍上的斑斑血漬,一邊對沈秋說:
「吾弟所見城中秩序井然,可不都是因為這些生前好勇鬥狠的孤魂野鬼,死後改了性子,乃是因為承影鎮壓於此。
若有動亂,靈劍會取其首級。
我又設下學堂,使它們讀書認字,識的道理,化解戾氣,這樣強壓之下,才讓鬼城中如今日一般,總算是有了些規矩。」
聽完山鬼描述,沈秋點了點頭。
他再次眺望城中,果然見了很多神態古怪的鬼物,正躲在城中四方,犄角旮旯之處,偷偷打量山鬼,眼中神態,儘是恐懼。
「今日課業,可曾做完?」
公孫愚也不理會它們的神情,將承影收入劍鞘,掛於腰間,又拿起書來,大聲問到:
「拿過來予我看看!」
這一聲呵斥,像極了私塾夫子對頑劣學童的喊話。
那些鬼物顫抖幾分,卻又很是無奈,一個個排隊走出,恭敬生硬的先對山鬼行禮,又取出一張張覆霜的香錢紙,雙手呈上。
然後就低著頭,束著手,站在一邊。
戰戰兢兢的等待夫子評價課業,那神態,真像極了頑劣學生,面對威嚴老師呈送家庭作業的樣子。
沈秋也沒打擾,在一旁看的歡喜。
他覺得這場面太有意思了,自家這兄長,真有想法,竟教鬼讀書習字。
「你這字,依然如狗爬一樣!」
公孫愚認真的看著手中字帖,其中歪歪扭扭的字跡,讓他很是不滿,這一句說的,讓身旁身高兩丈,青面獠牙,手持大斧的猛鬼哆嗦一下。
但下一瞬,夫子的語氣,又變得柔和起來。
他一邊拿出狼毫,以靈氣研墨,勾勒錯誤字跡,又在旁邊做修改注釋,一邊對那戰戰兢兢的猛鬼說:
「但這文中感情倒是真摯些。
雖有錯別字,語句不通,但依然可知,你是用心讀過我走前留下的三篇先賢著作的,還有自己的思考。
很好,很好,你已入教化,戾氣漸消,拿回去吧,修改一番,明日再給我看。」
那猛鬼未曾料到結果是這樣。
手捧著夫子遞迴的紙張,愣在那裡。
幾息之後,它突然反應過來,仔細將那紙收好,又將白骨大斧放在一邊,雙手交錯,恭恭敬敬的對公孫愚行禮一次,然後退了下去。
但剩下的傢伙,就不如這猛鬼幸運。
或者說,它們都是偷奸耍滑,不如那老實的猛鬼,用心去讀書,一個個用了抄襲之策,結果被山鬼無情揭穿。
「你,身前便是懂文墨之人,這幾篇文章大概也是讀過的,一手小楷倒是寫的漂亮。」
公孫愚看著另一份課業,對眼前那穿著綠袍的消瘦鬼物說:
「然文字雖美,內容卻空洞乏味,只是照本宣科,把當年你的夫子教你的東西,再默寫一遍,毫無自我的理解,我料定你根本沒有去讀,亦沒有去看。
如此不用心,昭示心魔仍在,這戾氣何時才能消去?
該罰!」
話音一落,公孫愚腰間承影驟響,如戒尺一樣出鞘,在那鬼物身上連打三記,看著輕飄飄的,實則每一次都打在鬼物靈樞之上。
疼的那鬼物在地面連連抖動,哀聲求饒,也讓其他鬼物瑟瑟發抖。
剩下的幾份也不必看了,都是以此鬼的文書為藍本,洗了幾次稿罷了。
內容一模一樣,真是疲怠,連作弊都如此糊弄。
惹得公孫愚心中怒氣大生,他沉聲說:
「你等幾人,回去默寫三篇文章百遍,明日再來考核,再不過者,以此劍斬之!」
剩下鬼物嚇得屁滾尿流,急忙抬著那顫抖不休的瘦猴鬼物,一溜煙跑了出去,離開前還不忘瑟瑟發抖的行禮拜別。
「嘖嘖,兄長真是把它們教出來了。」
沈秋完整看完這一幕,一邊拍手,一邊對滿臉慍色的公孫愚說:
「這就是兄長所說,教化之道?」
「倒是讓吾弟看笑話了。」
公孫愚嘆了口氣,說:
「此等鬼物奸猾,又有戾氣在身,不比我人族孩童,聰明伶俐,且有心向善,只能用重典責罰壓制。
我是有心教化眾鬼,也為青青那方的大楚陰司,送去些懂文墨的書吏,但卻收效甚微,進境極慢,實在無奈。」
「兄長只是沒用對方法罷了。」
沈秋上前來,對有些氣餒的公孫愚說:
「輪迴將成,這些鬼物未來大半都要入輪迴,這麼一個個用心教,太耗費時間,不如聚攏天下群鬼,一起教授。
不如編纂一套書冊,有文墨,吏法,營造,數論,修行各科,交予眾鬼去讀。
就如凡塵科舉一般,由各地城隍負責,一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也不必每日送上課業,就以分數為限,分數不達標者,送入輪迴。
如此考校十二次後,能留下的,必是用心向學,有重塑可能之人,再加之分數壓迫,讓它們無心再去做其他事情。
整日誦讀經典,戾氣自消。
以此法行之天下,四五年後,大楚陰司便有足夠良才,群鬼禍患,也能消弭。」
沈秋所說,讓山鬼頻頻點頭,他說:
「吾弟此法大氣,也有可行,但放眼天下,怕非所有鬼物,都願意依此而行。」
「兄長手中不是有劍嗎?」
沈秋說:
「青青手中也有劍。
不願學的,便是於天下無用之鬼,既是無用,那還留著作甚?
以我所想,不僅鬼物要學,以後妖類歸降,也是要學我人族經典的。
想要天下長治久安,只靠手中劍定然不行。
但兄長試想,以後那小妖小鬼們,都是讀著人族先賢典籍,用的都是人族文字,聽的都是人族故事。
長大便入此教化考學體系,以文武本領,入仕途江湖,連審美都延續我人族標準,死後也如我人族一樣,要以喪葬之禮入輪迴。
如此度過一生的它們,除了外表和我們不一樣之外,其魂靈,可不就和我人族一模一樣嗎?
兄長想要以教化到達的目標,不就是這樣嗎?」
沈秋伸手拿過山鬼手中的書,翻開幾頁看了看,他將那書握在手中,對山鬼揮了揮,又看了一眼山鬼手中劍,輕笑著說:
「以劍能得天下,但要治天下,兄長手中書所代表的人族傳承底蘊,要比承影,鋒利百倍不止呢。
其實今日過來,也是應了故人所求,咱家妹妹也想行此法,欲重建琅琊學宮,教化域外,亦對天下萬族開放。
她已請了仇不平任學宮山長,仇寨主無有拒絕,不日即將上任,仇寨主知兄長乃是閒雲野鶴一般,對功名利祿毫無興趣。
便請我轉述勸說兄長,欲請兄長任學宮祭酒,為他左膀右臂,安天下,鑄傳承。
兄長可願就職?」
山鬼猶豫了幾息,他看了看手中劍,又伸手拿過沈秋手中書,撫摸著書頁封皮,然後說:
「此乃大善事,又是吾妹安天下之大計,承蒙仇先生另眼相看,他與我也有師徒之實,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