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簫二十歲之前是春天,萬物生長,繁花如錦。
他覺得自己就如志怪奇談中的主角,無數奇妙綺麗之物都在不遠處等待。
二十歲後,凜冬已至。
世間一切鮮活與色彩都化為破敗灰白,希冀與功名,驕傲與才華,都被看不見的冰雪封藏,可望不可即。
科舉失利,徹底擊垮了白玉簫。
少年郎時立下的豪言壯語,對家鄉父老的誇口與宣談,過往光鮮亮麗的神童事跡,都變成大家茶餘飯後的笑話。
白玉簫決定,換個活法。
他要去讀書人最不會去的地方,那裡沒有同類,不會有人知道自己過去,自然也就沒有了嘲笑與輕蔑。
白玉簫最初想加入鹽幫,不過考慮到鹽幫需要落戶為鹽戶,一輩子住在鹽池鹽灘邊,他退怯了。
前後斟酌,他選擇了馬幫。
本地幫派,信譽優良,不干涉自由居住,有文職,並且允許退幫。
這些條件深深打動了白玉簫。
果不其然,馬幫中讀書識字者寥寥無幾,僅有的幾個均系帳房先生,也就零零碎碎學過一點文字。
如此環境下,白玉簫脫穎而出。
很快,馬幫二頭目鐵頭就注意到了他,將他帶在身邊當跟班。
白玉簫最初很舒適,被器重與認可始終是讓人愉悅的。
可慢慢的,白玉簫發現不妙。
馬幫老大王猛,竟然想要整合益州境內所有馬幫。
這是效仿秦王掃六合的舉動,不提官府這邊態度,光是其他馬幫、鹽幫、茶幫、漕幫就不會同意。
各方均勢,互相制衡才是各幫派局勢穩定的基礎。
熟讀經史的白玉簫嗅到了戰場的氣味,他卻無可奈何。
老大是二當家鐵頭,鐵頭的拜把兄弟是王猛,王猛要一統益州馬幫,白玉簫這個小弟的小弟只能跟著,一條路走到黑。
如果說,馬幫一統是讓白玉簫打退堂鼓的開頭。後續鐵頭的密令,才是讓他驚恐愁怨,難以抽身的追命符。
越想忘記一件事時,其實越會記得它。
人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如果可以把所有事都忘掉,以後每一日都是個新開始,那該多好。
白玉簫苦悶難以對人言,他在蜀縣既無好友,也無紅粉知己,還不敢喝酒,怕酒後失言。
他一腔煩惱無法排遣,只能在夜深人靜時,對著冥冥中的諸多神仙傾訴。
白玉簫不斷祈求,只想早日脫離馬幫,做什麼都好,不要再入幫會。
讀書人果然不該進江湖幫派。
不僅僅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讀書人記性太好,想得太多,不懂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江湖上這樣太累,混不久。
江湖容易進,卻難掙脫。
朝堂難以踏足,離場卻很簡單。
江湖是個賭場,沒輸光之前誰也不准離場。
朝堂是一座牌坊,少一個名字就又添一個名字,標榜功德總是不乏人選。
白玉簫想過一走了之,但他不敢賭。他相信,鐵頭為了保守那個秘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哪怕說出去,也不會有人相信。
……
這一天,白玉簫再次失眠。
黑暗中,他仰望天上明月,心中默默念道:「神仙啊神仙,如果你能聽到我的話,請你們庇佑我,早日脫離馬幫,忘掉這裡發生的種種……」
「說來聽聽。」
腦海里突然出現一個聲音,白玉簫屏住呼吸。
他左右張望,找遍屋子,都沒有找到其他人。
這聲音,他記憶中也從未聽過。
難道真是神仙顯靈?
「我乃黃道君,你且陳述緣由,若無為非作歹,我自會助你。」
白玉簫小心翼翼道:「請問黃道君上仙,是哪一路的神仙?」
三清像下。
吳奇聽得氣笑了。
這白玉簫還想要打聽自己跟腳,也不知道該說他過于謹慎,還是舍本求末。
「我問,你答。」
吳奇決定,如果他再廢話,就不管這事。
白玉簫躊躇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開口:「書生……白玉簫,眉州人,原本在家鄉小有名氣,人送外號『小甘羅』……」
「……入幫後,二當家讓我去做一件事,不得對外聲張。」
他深吸一口氣:「那天入夜,我按二當家所說,去了南門附近一家民宅。」
「民宅大門未關,我直接推門而入,裡屋有一張大床,帷簾垂下,看不清楚裡面。」
「我脫衣上床,只感覺裡面躺了一個女子,她一言不發,只是輕輕抱住了我,然後我們就自然而貼在一起……」
鐵頭的秘密任務,是讓白玉簫去睡一個女人。鐵頭說,不用擔心,到那你就懂了。
那陌生女人不反抗,迎合熱烈。
她與白玉簫從不對話,也不准掌燈,歡愉後各自離開,就如一場春夢。
睡了女人後,白玉簫還有事做。
「……總而言之,回去後,鐵頭老大要檢查。」
白玉簫支支吾吾,最終咬牙說:「與那女人歡愉後,我還得陪鐵頭老大睡覺。」
吳奇:「……」
重陽:「……」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和鐵頭老大隻睡覺,沒有其他動作,不要誤會!」
白玉簫努力辯解:「我對天發誓,我和鐵頭老大只是正常地睡在一張床上,絕無逾越,否則我是寧死也不會答應!」
吳奇:「……」
「神仙,神仙,你要信我啊!你要信我!」
白玉簫又慌又窘:「我真的是……這件事的確離奇,但我說的句句屬實,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我信。」
吳奇道:「繼續。」
「神仙就是神仙,果然這種事只有神仙才會相信。」
白玉簫稍微鬆了口氣:「我反覆摸索比對,發現王孟老大的妻子林氏,五官,肩臂,腰身,還有腿都和那女人一模一樣……我後來才明白,鐵頭老大和嫂子林氏有私情。」
與兄嫂的不倫之戀,讓鐵頭陷入痛苦糾結的掙扎。
他深深迷戀林氏,但義字當頭,又無法與嫂子行床笫之歡。
於是鐵頭和林氏有了一個大膽想法:讓一個人代替鐵頭與林氏尋歡,鐵頭再與這人同睡,以這種方式共枕眠。
白玉簫就是那個合適的人選。
林氏喜歡他白白淨淨,溫文爾雅,鐵頭認可他做事謹慎,知書達理。
如果是白玉簫的話,兩人都能接受。
於是白玉簫懵懂之中充當起兩人同床媒介,他自己卻踏入一片病態痛苦的沼澤,越陷越深。
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具承載肉慾的行屍走肉,既無尊嚴,也無自我。
白玉簫只想離開幫會,去哪兒都好。
「我來處理。」
吳奇說:「靜等消息。」
白玉簫振奮:「黃道君大人!全靠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