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6章
普空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恭聲應了聲是,側身讓到一邊,
雙玖大喜,連忙拾袖擦擦眼淚,跑進了禪房。
禪房內,一榻,一幾,一盞茶。
一張蒲團,盤膝坐著一個女尼。
女尼身著一襲白色袈裟。
白色袈裟代表著菩薩境,她在伏虎寺的地位果然不凡。
牆上沒有字畫,只有一扇羅漢窗,羅漢窗形如滿月。
窗外就是一棵幾百年的山茶樹,有綴滿了碗口大花朵的花枝垂下,就掛在窗口。
那是川渝地區的白雪塔,又叫「觀音白」,花瓣朵朵,雪白如玉。
一時間,窗外朵朵觀音白,從內向外看,便是一幅畫。
而窗內,一幾一榻一禪修,從外向內看,亦是一幅畫。
雙玖跑進禪房,看見盤坐於蒲團之上,猶如一朵曇花幽蓮的女子,「葉」一聲就跪倒在地,
哀哀痛哭道:「姑母,求您為侄女做主啊。」
「唉,你要貧尼為你做什麼主呢?」
淡然而坐的女尼扭過了臉兒來,清湯掛麵的一張臉,卻是眉似遠山不描而黛,唇若塗砂不點而朱,哪怕是光溜溜不見一根秀髮,竟也絲毫遮掩不了她的美貌。
這竟是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女子。
她就是梵清,蓬州吳家上一代家主六十九歲時生的女兒,從小如珍似寶。
只是這個年紀生的孩子,大多先天不足,體質不好。
老家主生怕自己這個老來得到的女兒天折了,雖然是萬般不舍,還是送上了峨眉山,佛前許願,舍與菩薩,請伏虎寺的高僧教導撫養。
以吳家老家主的身份地位,又向伏虎寺舍建了數處精舍禪院,翻修了整座寺院,這麼大的功德,自然是由主持老尼親自收為徒弟了。
如今吳老家主和主持老尼已相繼去世,現任的伏虎寺主持是尼梵淨,她的大師姐。
尼梵清垂眉斂目,寶相莊嚴,淡淡地道:「你父親桀驁不馴,目空無人,一向不服吳淵為家主,明里暗裡多有動作,你以為貧尼看不出來嗎?」
尼梵清從未下過峨眉山,但是以前父親活著的時候,哪怕年邁,也是年年來看望她。
老父親去世後,兄長們來的雖然不是那麼勤了,但兩三年總要來一趟的,因此她認得吳家各房主事人物。
尼梵清修練有「他心通」神通,非心思純淨無暇之人,不能修成。
這門神通當然沒有神話里的「他心通」一般的神妙,但是它能極大增強一個人的內心感應能力,察覺到他人心思的欲望和善惡我們會發現,小孩子大多都有一種能力,你哪怕說的再是如何甜言蜜語滿面堆笑,少不更事的小孩子也能感覺出,誰是真的喜歡他,誰在討厭他。
尼梵清所掌握的這門神通,就是靠後天修成的這種能力。
它不是通過對一個人微表情的分析判斷,而是純粹的心靈感應。
吳家兄長們來看望她時,自然不可能敘及太多,尤其不可能暴露彼此間的矛盾。
但那時才十五六歲的她,就已經察覺到了吳炯對吳淵的嫉恨、憎惡與不服。
這個秘密她沒有對人說過,但她記在了心裡。
吳炯這一房的女眷全部被送到伏虎寺清修的消息,她昨天就聽說了。
在她想來,應該就是吳炯心中的嫉妒心和貪慾終於無法扼制,開始圖謀家主之位,結果被家主反殺,受到了嚴懲,妻卷女子都送上山來了。
別說她已經出家,就算她是個世俗間的女子,她也是吳家的一員,發生在吳門的這一切是家主的決斷,她又能如何插手?
尼梵清嘆息道:「你父親以下犯上,受到家主懲處,乃是罪有應得。至於你們被送上山來清修麼,其實清修也挺好的———」
吳雙玖痛哭道:「不是的不是的,姑母,我家這一門,所有男丁,都被殺了。「
「什麼?」
尼梵清大感震驚,吳炯想爭吳家的老大而已,同門相爭,用得著如此慘烈的手段嗎?
吳雙玖哭泣道:「害死我全家的,是新任潼川安撫使楊沅!我爹想著咱們蓬州吳家沒個靠山,
終是不得發展,便費盡心思,和利西吳家搭上了線。
結果這時候,新任潼川安撫使楊沅到任了,他拉攏家主為其所用,知道我爹和利西有聯繫之後,就逼家主表明心跡。
要麼,吳家滅門,要麼,死我家一房,從此死心踏地效忠於他。於是,家主·———.」
雙玖痛哭失聲,伏地不起。
其實吳炯被滅亡的真相,她還真不知道,
她就知道,她先是被控制起來了,然後吳家老宅派了很多人去她的家。
次日,她的家人便被害了。
在她的認識里,動手的當然是家主。
但是,從蓬州押送來峨眉山的這麼長的時間裡,她是有充足的時間反覆琢磨的。
她發現,不能如實跟姑母講,
首先,家主吳淵是姑母的親哥,她這一房差著點意思。
其次,如果是家主清理門戶,必然是開祖宗祠堂,各房同意了的,姑母也是吳家人,還能如何反對家主?
就算她跑去斥責家主沒有人性,能讓他掉一根頭髮麼?
所以思來想去,她覺得,只能把這口鍋,扣在楊沅頭上。
把家主吳淵說成受威脅、受逼迫,才不得不殘殺同族,才有可能激起姑母的憤怒。
如果姑母能殺得了楊沅那樣最好,聽爹爹說,姑母自幼在山上修行,是有一身好功夫的。
如果姑母殺不了楊沅,甚至被楊沅反殺,那也無所謂。
刺殺朝廷命官,就這一樁罪,吳淵這個家主就逃不掉,楊沅也不可能再倚重於他。
這樣,在雙玖看來,也就是幫爹爹報了仇,泄了心頭之恨了。
只不過,她沒料到,她雖然是胡說八道,卻是誤打誤撞,和真實的結果,也沒有太大的區別。
一向性子清冷的梵清聽她說的悽慘,眉也慢慢燮了起來。
就算性子清冷,又自幼出家,親情淡薄一些,聽著也太悽慘了。
吳炯堂兄,也來探望過她幾次的,去年來時,還帶了雙玖。
雖然,她並不渴求這份親情,但她不能不領情。
梵清的恬淡觀音相開始朝著怒目金剛相發展了過去。
「你是說,那狗官為了讓吳家為其所用,逼著家主屠殺你這一房以明心跡?」
雙玖用力點頭,大聲道:「是!他說,他說滅門的令尹,破家的縣令,本官身為潼川之主,如果想辦你,又有何難?」
「啪!」
梵清瑩白如玉的柔拍在了几案上,只是含忿一拍,並不見如何用力,那張結實的几案,「嘩啦」一聲便散了架。
虧得梵清動作夠快,根本未見她動作,手已端住了桌上的茶盤。
「罪過,罪過,貧尼不該犯了嗔戒,阿彌陀佛。」
梵清放下茶盤,然下地,一彎腰,便單手將雙玖扶了起來。
「你在山上,好生清修吧。伏虎寺不會讓你們擅自離開的。貧尼在俗家時是吳家之女,出家則為伏虎寺中人,自然也無從違。」
雙玖擦擦眼淚,說道:「姑母————」
梵清淡淡地道:「貧尼塵緣未了,當往紅塵走一遭。」
聲音清泠森然,隱泛金戈。
潼川府在唐朝時候是為劍南東川節度使的治所,是蜀中的交通樞紐和繁華之都,素有「川北重鎮、劍南名都」的美譽。
城西有三台山,不算高,是一處比較低矮的山區。
此刻,楊沅帶著寵妾劉氏和多子,各乘一頂肩輿,正往山中而去。
這些時日,楊門女眷中只有她二人侍候在楊沅身邊。
當然,東瀛三女偶爾會來打個野食,不過她們也很忙。
所以久承風雨的,便只有劉嫣然和藤原多子了。
如今的她們,被澆灌的周身都是豐潤成熟的嫵媚風情,一一笑、一舉一動都透著十足的女人味。
看這模樣,是安撫使帶美眷進山避暑了。
之前潼川百姓就聽說了,安撫使很喜歡三颱風光,他在山裡造了一處精舍,劃出了一塊區域,
不許閒雜人等靠近。
倒也沒人非議什麼,本地豪強這麼幹也是常有的事,何況是安撫使這等大人物。
一進山口,就有士兵把守。
這裡的士兵是楊沅從臨安帶來的禁軍護衛,沒有楊沅的手書或是楊沅本人帶領,誰也進不去。
再往裡走,時不時還能遇到巡戈官兵,直到遠遠看見一處精舍樓閣。
由此再往前,就是「同舟會」里出來的人把守了。
就算外圍那些士兵,也不能進入。
楊沅一路暢行,到了精舍下了肩輿,帶著劉嫣然和多子走進館閣中,自有下人奉上茶點。
楊沅問道:「蕭大匠呢?」
那下人稟道:「蕭師傅正帶著人在前邊山坳里研製火藥,已經派人去喊他了。「
楊沅揮揮手叫他退了下去。
此時正值盛夏,但山中清涼,這裡有過堂風吹著,更是叫人精神大暢。
劉嫣然和多子陪坐在他左右,劉嫣然剛剝了一粒葡萄,還沒遞到楊沅嘴裡,就聽遠處「轟^」地一聲巨響。
嚇得劉嫣然纖指一顫,葡萄便向地上落去。
楊沅一伸手就接住了那粒剝了皮的葡萄,隨手丟進嘴裡,快步出了精舍。
遠處一陣煙塵滾滾,楊沅頓時臉色一變,看那威力,可不像是在試驗火藥。
楊沅立刻拔腿沖了過去。
研發這東西很燒錢,楊沅自己的產業還沒轉移過來,如今支撐這麼龐大開支的研發,全靠蓬州吳家。
並不是說其他潼川豪強就不想和他這位潼川之主搞好關係,但搞好關係和徹底投效是兩回事。
有的豪強另有倚靠,有的豪強還在觀望,有的豪強還在取捨———
在一家公司還沒有完整產品和商業計劃,甚至只是一個初步想法時就肯果斷為他提供資金支持的天使投資人,本就是在高風險和高收益潛力之間賭博。
這種人當然不可能太多。
前期投入是毫無回報的付出,這時候要是關鍵技術人員被炸死,那可就真的完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