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三十功名塵與土

2024-10-18 21:42:07 作者: 雪落憶海
  天地元氣,如鯨吞牛飲一般,朝著蕭武穆身體匯聚。

  即便蕭武穆沒有主動運功,身體的奇經八脈,也因真氣的海量流動,而發出隱隱金光。

  大周軍神,氣勢如虹,恐怖如斯,仿佛一座屹立不倒的豐碑,令人望而生畏,肅然起敬。

  「鎮北王,大丈夫,豈可坐以待斃?以您的實力,從這詔獄之中殺出去,這天下,誰人可攔?」趙士程單膝下跪,抱拳說道。

  鐵鉤被拔除,蕭武穆只感覺渾身舒服了許多,伸展了幾下手臂,一臉愜意地笑道:「來,你小子有福了,寧娘娘的廚藝可是一絕,既然來了,就一起坐下吃喝吧。」

  說完,蕭武穆再次坐下,絲毫不提越獄之事。

  趙士程見此狀,依舊跪在地上勸說道:「家父敬您如兄,士程敬您如伯。請鎮北王務必聽士程一言!您不願越獄,無非是怕擔上逃犯之名,污了您威武不屈的清譽。」

  「可是,您可知?陛下默許縱容,朝中宵小之輩,對您進行各種污衊詆毀,再加上琅琊王氏的推波助瀾。早已將您從大周子民心目中的光輝形象,變成國賊惡徒啦!您還在乎這狗屁清譽,有何意義?」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先保存有用之軀,日後徐徐圖之,才有機會絕地翻盤,捲土重來,恢復您在天下人心中,光輝偉岸的形象啊。」

  聽聞此言,蕭武穆低眉垂目,沒有回應,只是拿起筷子,夾起一塊肉,放入口中,細細咀嚼,默默不語。

  「鎮北王!」趙士程對著蕭武穆重重磕頭,求他越獄逃命。

  柴安端起酒杯,敬蕭武穆道:「老子不懂你,兒子也不懂你。今日本王算是知道什麼叫,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了,來,干。」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此句語出何典,何人所作?好詩佳句!來,當浮一大白啊!」

  蕭武穆品味了一番李白《將進酒》中的這句,雖然不夠工整對仗,卻豪情萬丈的句子,頓時感到一種難得的豁達與暢快。

  「酒香瓊漿儘管飲,何必理會誰人釀?小杯不盡興,本王陪您用碗喝!」柴安說完,把酒倒滿了本來用來盛米飯用的碗中。

  「說得好,喝。」蕭武穆舉起酒碗,咕咚咕咚,豪邁的一飲而盡。

  跪在一旁的趙士程,焦急地埋怨道:「靖安王,你不知道跟著勸勸,怎麼還越喝越歡啦?難道,你願意眼睜睜地看到,鎮北王蒙受冤屈而死嗎?」

  「趙士程!你能不能不要再像一隻蒼蠅似的,不斷地發出嗡嗡嗡的噪音,影響本王與鎮北王飲酒?」柴安借著醉意,語氣中滿是怒意,將酒碗往桌子上一拍。

  「你!豈有此理?」

  趙士程發現自己被柴安像孩子一樣給訓了一頓,而且內心還下意識地慫了那麼幾秒鐘,登時升起了惱羞成怒的情緒。

  「士程,你在行伍之中,已經多年,可曾記得,為何從軍?」蕭武穆深沉的語氣問道。

  「保家衛國。」趙士程言簡意賅地回答道。

  這是每一個大周軍士,都知道的標準答案。

  「我若就此越獄,出去之後,振臂一呼,大周軍隊,可有願追隨者?」

  趙士程一聽此話,以為蕭武穆回心轉意,想要逃命了,趕緊鼓勵道:「鎮北王您肯定可以一呼百應!您在軍中的威嚴,可不是朝中那些搖唇鼓舌的腌臢之人,隨便潑幾盆髒水,就能磨滅的。」

  「您去西山銳健營搬兵,不用虎符,就能調動五千精兵,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要是您平安能回到邊境,那便更是蛟龍入海,虎嘯山林。任何人,都休想傷害到您!」

  蕭武穆聽趙士程說得繪聲繪色,不由得目光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唉,孩子,你還真是老趙的親兒子啊。」

  「如今大周,世家豪族,上吃朝廷,下吸民血,國庫空虛,國力孱弱,民不聊生。如果再生內亂,國破家亡,只在旦夕之間。屆時,大周子民,將要面臨怎樣的下場,你想過沒有?你就是這樣,保家衛國的?」

  蕭武穆,越說越激動,最後,聲音近乎於咆哮。

  趙士程聽聞此言,如遭當頭棒喝,又如晴天霹靂,瞬間意識到自己的意氣用事,是多麼愚蠢的行為。

  鎮北王心中裝著天下蒼生,自己卻以為他不肯越獄,是在擔心個人名聲。

  小了,自己的格局,太小了。


  連柴安那個小子都能看明白的事兒,自己卻鑽進死牛角尖里,只看到個人恩怨。

  「士程糊!塗!士程,知錯也!」趙士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伏地流淚,羞愧不已。

  蕭武穆豪邁地拿起酒壺,倒滿酒碗端起來,對著柴安敬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我這一生,刀光劍影,如履薄冰,現在總算可以踏實了。大周的天下,以後就交給你們這些後生啦!拜託啦!」

  柴安漠然抬頭,第一次如此認真地觀察蕭武穆的面容。

  這是一張飽經滄桑的臉,風霜給他留下了些許皺紋,歲月給他的目光中增添了幾抹堅定。

  他曾無數次,因為見到被敵人殘害的大周百姓,而憤怒得睚眥俱裂。

  也曾無數次,因為無法留住在戰鬥中犧牲的戰友,而絕望地痛哭流涕。

  還曾無數次,因為打退強敵,保護了一方百姓免遭屠戮,而露出疲憊的微笑。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記不清多少風吹雨打,數不清多少愛恨情仇。

  三十年,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柴安發現,眼前這位年富力強的武尊強者,頭上已有些許白髮了。

  原本,柴安只覺得,保護好自己的親人,才是唯一的真理,那些為國為民的宏大敘事,空洞口號,聽著就噁心。

  然而,像鎮北王這樣一個人,真真切切的坐在自己的面前。柴安只感覺,自己渺小得可笑。

  柴安心想,也許當年,寧弗選擇拋棄了所有的金銀細軟,用馬車將楊門忠烈的靈柩帶回大周時,跟此時自己的心境,也差不多吧。

  趙士程擦了擦眼淚,老實地站到一旁,不再說話。

  蕭武穆給他倒了一杯酒,打趣地安慰道:「怎麼?堂堂七尺男兒,沒酒喝,還饞哭啦?給,喝吧。」

  「謝鎮北王,士程不甘心,您是這下場……」趙士程舉杯一飲而盡,只感覺這是他此生,喝的最苦的一杯酒。

  「是啊,我也不甘心,但不是因為死。只恨不能死在沙場,再拉幾個北燕畜生當墊背。真羨慕那些,能死在奮勇殺敵路上的英雄們啊……也罷,不能馬革裹屍,也算為國而死了。來,喝酒!」

  「啪!」

  蕭武穆豪飲一碗美酒之後,將手中的碗,順手一摔,酒碗應聲炸碎。

  柴安此時微醺,起了貪杯之念,見蕭武穆摔了碗,心想正好自己可以多喝一些,結果拿起酒壺一搖晃,發現原來酒壺已經空空如也。

  「我們從軍的,喊著豪言壯語,在前線爭先恐後地送死,而像琅琊王氏那種世族豪強,在後方各種榮華富貴,花天酒地。靖安王,你一定會覺得,我們很傻很可笑吧?」

  蕭武穆走到大佬的窗口前,背著手,望著窗外的孤月問道。

  「本王,不敢。」柴安充滿敬意的語氣,拱手說道。

  「你說不敢,但你一定這樣想過。說什麼為國捐軀,不過是為了權貴群體穩固特權,而傻不愣登地當了炮灰。要是敵國勝利了,說不定大周換個主子,百姓的生活,能過得更好呢,對吧?」

  「其實,我年輕時,也曾想過作壁上觀。但當我見識過敵國,對我大周子民的殘害,有多麼慘無人道時,才明白何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其實,所有流血犧牲的戰士,沒有一個是傻子,誰願意當炮灰呀?可是,當北燕鐵騎如地獄惡鬼一樣殺過來時,總要有人去犧牲吧?」

  「有人嘲笑,說我們大周子民奮勇殺敵,是一群叫花子,生怕北燕打贏了,影響我們當窮光蛋。」

  「殊不知,戰火襲來時,權貴豪強可以拿著財寶,拍拍屁股跑去西夏,躲去東夷,而大周子民,在這片土地上,退無可退,唯有死戰。因為我們的背後,是我們的家。」

  柴安打了個酒嗝,踉踉蹌蹌地站起身,面向蕭武穆,深深地鞠一躬:「本王汗顏。」

  站在一旁的趙士程,聽完蕭武穆的慷慨陳詞,早已淚濕滿巾,撲通一聲,隨之跪下。

  「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又哭了?」蕭武穆說著,用一份聖旨,當做手絹,親自給趙士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

  「鎮北王,這可是聖旨呀!」趙士程雖然剛剛還勸蕭武穆越獄造反,但當見到象徵著皇權的聖旨,被當手絹使用時,依然嚇得不輕。

  「這黃絹子,軟和,吸水。這幾天,陛下給我送來十二塊。不物盡其用,豈不是浪費了?這聖旨,除了可以當毛巾擦臉,還可以當抹布,還有,蹲完了大號,用來擦屁股,可比草紙舒服多了。」

  蕭武穆見趙士程大驚小怪的樣子,笑著說道。

  柴安此刻才明白,蕭武穆跟蘇山海一樣,對大周的忠,是忠於國家,忠於百姓,而非忠於皇權,忠於權貴。

  三天後。

  昭明帝下旨,將罪臣蕭武穆,推出午門,斬首示眾。

  行刑當日,圍觀的百姓,將臭雞蛋,爛菜葉子,混著各種污言穢語,朝著斷頭台上的蕭武穆扔去。

  靖安王府,大門緊閉。

  柴安,與楊玉嬈和趙士程,在府內後院之中,皆披麻戴孝,面朝著午門的方向,表情肅穆。

  午時三刻。

  三人齊齊跪下,恭恭敬敬地一拜:「送,大周戰神,鎮北王蕭武穆,歸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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