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嫻為自己的工作感到焦慮。她找周亦行聊此事,周亦行卻反過來安慰她:「放心,長樂坊項目目前還算穩。」
陳家嫻說:「因為長樂坊主打文化產業嗎?」
周亦行點點頭:「當然,現在公司沒了增量,這些負責增量業務的同事必然被裁。但長樂坊是什麼?是存量,是舊改,是城市更新,有在實打實改善普通人居住水平,這種項目,本就沒什麼泡沫,自然也不會受到大衝擊。」
陳家嫻喃喃說:「要向下看。」
周亦行說:「對,那些『向上看』的精英,依託的是什麼?是風口,是政策的福利,是時代的東風。人人都要做風口飛翔的豬,但他們只想飛,不知道摔下來多痛。」
「而且。」周亦行說,「文產行業最近很熱鬧,你聽說了沒有?文產四巨頭內部鬧矛盾呢,富星公司的主創團隊出走奔流,富星向主創團隊打競業協議官司,小作文pdf滿天飛,鬧得沸沸揚揚。」
陳家嫻有點懵:「啊?和我有什麼關係?」
周亦行推了她一把:「怎麼沒關係啊?根據你的招標方案,那個出走團隊,和我們的物業公司合作,給你做非遺街啊!你忘了?」
陳家嫻似乎想到了什麼,又想不通。
周亦行說:「這個案例不是你想出來的嗎?不是你通過『二桃殺三士』的方式,故意把四家公司的核心團隊分別拆出來,用利潤和業績滋養他們的野心,扶持他們和老東家鬥爭嗎?」
可她提出「二桃殺三士」的點子,僅僅為了砍價。
陳家嫻怔怔地看著周亦行,腦中忽而靈光大作。
在這個瞬間,她終於後知後覺:潘喬木和關晞利用她的計劃,布了針對文產行業的、更大的局。
如果是這個原因,關晞即將離職,潘喬木提前把韓方送走,毫不奇怪。
韓方是潘喬木的嫡系,他走了,韓方日子一定不好過。
可是。
潘喬木利用了她。
卻始終對她守口如瓶。
……
陳家嫻坐在潘喬木的家裡。
越城的冷空氣,即使來了,也極其短暫。她站在陽台上,不知怎麼的,就很想吸菸。
她從關晞送她的舊包里掏出一隻,叼在唇上。
潘喬木早就離開辦公室,但他此刻並未到家,陳家嫻也並未過問他的行蹤。
陳家嫻叼著煙,在房間中尋找打火機。
她拉開潘喬木的衣櫃,一整排襯衫西裝,按照顏色深淺排列得整整齊齊。
潘喬木是一個再有秩序不過的人。
有秩序,有計劃。所以,他對於想做的事,自然有自己的策略和節奏。潘喬木有自己的人生,不會被干涉,也不會去妥協。
陳家嫻伸手,在他的西裝口袋挨個摸打火機,摸到一個東西。
她挑了下眉,把手伸進西裝口袋。
——然後摸出一隻藍色小盒子。
陳家嫻很意外,定定地看了許久。
她不瞎,她也不傻,她很清楚這個藍色的小盒子是什麼。她認識上面的logo。她當然也知道,這個牌子的定製周期要多久。
她打開。
——好大一顆鑽石。
她把鑽石套在手指上比了比。
圈數很合適。
她的手很小,襯得這顆鑽石格外大。雖然鑽石也不過是石頭,鑽石與愛情的邏輯關聯也充斥著謊言,可它在燈下璀璨極了,看上去美麗極了。
在這一刻,陳家嫻突然無比確定。
他對她上心是真的,他更注重利益也是真的。但黑色和白色攪在一起,人是灰色的。他即使有愛,也是灰色的愛。
而她也一樣。
她不可能放棄自己費力維持的一切,去全心全意地為他付出。她又何曾不為自己的利益而權衡利弊?
如果她自己尚且沒有純粹的愛,她如何去要求別人有純粹的愛?
陳家嫻終於從另一個口袋裡摸到打火機。
她平靜地把鑽石脫下,放進盒子,塞回西裝口袋。她走回陽台上,點燃這支煙。
在所有不確定的灰色中,什麼才是確定的?
人性是複雜的,而欲望是簡單的。他和她被彼此吸引,她和他只有欲望是真的。
煙霧中,她不可避免地想起潘喬木的問題:
「你對我是否期待過高?而這世上誰能做到?」
……
潘喬木近日都在為關晞準備創設的文產公司而奔走。
關晞借著完成長樂坊項目,在行業內鍍了金,打響知名度。行業下行,進入存量內卷時代,房企幾乎齊齊將目光轉向舊城改造項目。
行業遇冷,商業住宅的熱度退潮,想複製長樂坊項目成功經驗的公司卻很多。關晞或受邀請、或主動,參加了很多飯局,瘋狂社交。
社交的訣竅在於自我展示,簡單地說,就是吹牛、撒謊、攀關係。這套手法全世界通用,事實上,商業社會不過是一群建立在包裝好的精英們吹牛撒謊攀關係之上的草台班子。
可惜吹牛、撒謊、攀關係這三門專業課,學校不教,全憑家學淵源。
在程文華的牽線下,關晞拿到了三個舊改合作項目,如果全部開發完成,價值可觀。
項目拿到手,如果想要撐起讓市場滿意的銷售額,就需要大體量的啟動資金。資本越大,能撬動的資源越多,而潘喬木在其中扮演舉足重輕的角色——
借錢。
工作不足以讓潘喬木使出他全部私人關係,但自己的事業可以。
打牌,吃飯,唱歌——
都是借錢。
陳家嫻創業,養卡套卡是借錢;關晞和潘喬木創業,四處融資,也同樣是借錢。
做生意,能借到才是本事。
潘喬木忙到凌晨,卻不覺得累。面對新鮮的事業、不確定的領域,他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沸騰著亢奮。
開疆拓土的愉悅宛如吸食大麻,是一種高閾值的刺激與興奮,遠非其他事能比。
他結束了最後一場應酬,推開門,看見客廳角落裡一盞昏黃的燈。
陳家嫻從沙發上抬起眼。
潘喬木不自覺柔和了面孔。他走過去:「還不睡?」
他脫掉西裝,丟在乾洗簍里。
空氣中盪起應酬後的煙味、酒味,以及淡淡的香水味。
潘喬木洗完澡出來,看見陳家嫻正在讀一本書。
「光線這麼暗,在這裡看書,眼睛要不要?」他伸出手,抽出陳家嫻手裡的書,扣在一邊。
陳家嫻環視四周:「我很喜歡你家的書架。你的書真多。」她的聲音有些悵然,「你真的受過很好的教育。」
潘喬木的目光落在一旁倒扣的書封上:《傾城之戀》。
「讀書而已。」潘喬木失笑。
他起身,把書架上其他張愛玲的書都抱出來,又拽出《紅樓夢》,整整齊齊地摞起,用袋子裝好:「讀來讀去,記得都是別人的思想,算什麼本事?有自己的想法,能落地執行自己的想法,這才算真本事。你喜歡,就拿回家去慢慢看。」
潘喬木有強烈而明確的自我。
陳家嫻注視著他的背影:「你最近都在忙些什麼?」
潘喬木頓了一下,隨口敷衍:「沒什麼。」
陳家嫻笑了笑,沒有再問,這個話題很輕盈地從兩人中滑過去。
說了幾句話,潘喬木又掏出手機,看了看日子:「你今年年假還沒用,下半年計劃一下,我們出去旅遊吧?你來選地方——更喜歡亞熱帶還是歐洲?」
陳家嫻搖搖頭:「我不敢請假。今年裁員,不太平,請假怕是會被裁掉。」
潘喬木注意到陳家嫻剛剛洗過頭髮,蓬鬆地搭在肩膀。他湊近了,鼻尖去嗅她頭頂洗髮水的香氣,心不在焉道:「卓秀的工作,不做就不做了,我給你找份別的。」
陳家嫻說:「哦?你手上有很多空餘崗位?」
潘喬木笑嘻嘻迴避她的問題:「你用的是什麼洗髮水?」
陳家嫻又問:「你真的有時間嗎?不會在旅遊的時候無窮無盡地接電話、回郵件吧?」
潘喬木專注地把玩她肩頭的髮絲,語氣毋庸置疑:「放心,下半年我會有時間的。」
陳家嫻很直接地問:「離職對嗎?離開卓秀,你要去哪裡呢?」
潘喬木沒有回答。他吻住她的嘴唇,封住了她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