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怡打開門。
張之遙站在門外,手裡提著四樣禮:「子怡,我來探望你家老林。」
君子怡接過四樣禮,轉手交給阿姨:「謝謝。國企感覺怎樣?」
張之遙笑了笑,君子怡帶著她走進書房。
探望林叔平當然是個藉口。
張之遙含沙射影:「國企的項目會平衡社會效益,以及,裡面的人至少做事有道德底線。」
君子怡突然問:「你恨老總裁嗎?」
張之遙坐在椅子上:「有什麼恨不恨的?我付出勞動,還要付出感情?我只是做一份工,自問兢兢業業,對得起薪水。」
君子怡給她倒了杯熱水。張之遙喝了一口,說:「到處都在傳,說林叔平的公司被貴成集團收購了。」
貴成投資集團有限公司,是以貴成集團和貴成控股為核心,由一系列企業組成的資本集團,經營目標是「人居幸福生活的領先者」,老闆姓劉,因為行事頗為粗糲,人稱劉野蠻。
君子怡說:「是。現在地產行業寒冬,我對智能家居的前景不看好。而且,以後是行業內卷的時代,小公司終將被大集團吞併,最終由幾家資本壟斷行業市場。與其到時被吃,不如主動賣掉。」
君子怡頓了頓,又說:「而且,卓秀集團有規定,不允許公司高管持有利益相關公司。」
張之遙笑著說:「你家老爺子能答應?」
君子怡穩穩地坐著:「現在他除了我,沒有選擇。」
張之遙突然問:「子怡,說起來有些冒昧。你究竟為什麼,會和林叔平結婚?我覺得你不是個戀愛腦。」
君子怡笑了笑:「因為當年——他懦弱,膽小,年輕,又窮。」
張之遙點了點頭:「好控制。所以沒有愛,對嗎?」
君子怡誠懇地搖頭:「我天生沒有這個東西。我根本不會愛上任何人。」
張之遙思索片刻,發了個地址到她手機上:「晚上有個飯局,我想請你連結貴成集團的劉總。」
君子怡問:「劉野蠻?你要找他合作?飯局都有誰?」
張之遙說:「天鐵集團,久潤集團,增壽集團。」
她報出三家資本的名字。
君子怡說:「聊什麼呢?」
張之遙輕巧地說:「如果老總裁的秀水項目賣不動,就要虧掉帳面所有現金流。大家希望趁這個機會,合夥控制卓秀集團。但有些事我們不好做,需要手腕野蠻的人來做,請你問問劉野蠻。」
兩人對視。
君子怡比劃了個手起刀落的姿態:「戰略規劃部張主任,你說巧不巧,大家想到一塊去了。」
……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
這是最輝煌的時代,這是最落魄的時代。
有人發財,有人破產。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傾家蕩產。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時代永遠滾滾向前,不會為人的得意或哭嚎停下一瞬。
對底層而言,這是寒潮。
——分公司的小小主管陳家嫻因為裁員潮而焦慮。
對中層而言,這是轉型。
——行業的中堅力量試圖在迷茫的前景中找到自己的方向。郁賁轉型做職業經理人,潘喬木專注於撬人脈槓桿做借錢高手,關晞利用長樂坊項目的業內聲譽和卓秀集團的資源,試圖將地產與文產捏作一處,開創新思路。
對高層而言,這是機遇。
——施遠等人試圖推動股權架構改革,重新定義話語權;而君子怡等人,試圖在亂象中擴大自身版圖,削弱對手地盤。
對資本而言,這是吞併卓秀集團的戰役。
——沒有硝煙,沒有金戈鐵馬,陰謀與陽謀在四方資本的一場場飯局中描摹雛形。
山雨欲來。
但無論各方人馬如何心思各異,這一切暗流涌動,也只發生在牌桌下。牌桌下一片泥濘,牌桌上依舊風和日麗。
……
而在卓秀集團權力的金字塔尖,老總裁李卓秀,在打另一場艱苦卓絕的戰役。
白老闆被抓後,房地產寒潮來得快而猛,居民對購房失去信心,秀鋼項目的期房銷售情況很不樂觀。
時代的轉折是一片濃重的陰影,高懸於李卓秀頭頂。
「本想賣出去讓消費者買單,結果樓市萎靡,沒人買,100個億花出去,眼看就是虧損。」李卓秀喃喃自語。
但她甘心承受這個損失嗎?
當然不。
「讓法務和律師來。」李卓秀吩咐秘書,「準備起訴。」
秘書一愣:「起訴?起訴誰?」
李卓秀冷聲道:「秀鋼集團。」
李卓秀威脅要起訴秀鋼集團隱瞞毒地真實狀況,秀鋼反擊得也很快。
秀鋼的回覆是:「地價這麼低,卓秀集團怎麼可能不知情?而且,地塊污染的根源是卓秀工程違規開建,挖漏了兩條地下水,才導致污染。」
生意老手紛紛化身小白兔,都說自己不懂,被騙了。
雙方各執一詞,相互甩鍋,都拿出厚厚的材料,揚言在省高級人民法院見。
往來喊話無數次後,李卓秀終於和秀鋼集團坐下來,達成和解:
合作共贏,共同降解,共同開發。
李卓秀大風大浪幾十年,如此一番操作,將虧損控制在承受範圍內。
而素日裡宣揚開空調污染、燒秸稈污染的環保聲音,對毒地污染一事始終保持緘默。項目繼續動工,消費者惘然不知。
旋即,一期兩個住宅小區開售。
……
周記茗茶的小包廂,關晞推門而入,郁賁轉過頭,看見她,站起身。
關晞直接走到他面前。
郁賁瘦了很多,襯衫空蕩蕩地掛在身上,眼底全是紅血絲。
關晞開口便問:「你又找我,什麼事。」
郁賁失魂落魄道:「遠航公司,和施遠,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關晞說:「所以?」
郁賁只說了四個字:「施遠耍我。」
他拖了把椅子,怔怔地坐下。他茫然地看著對面:「我現在是真的搞不清。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真真假假,混在一起。」
關晞伸手制止了他:「我對你的心路歷程不感興趣。」
郁賁抓起桌上的水杯,一飲而盡:「秀水那個項目。我找第三方出的檢測結果,報告被人掉了包。秀鋼的地,確實有毒,可我卻拿了份合格報告給李卓秀。」
他放下水杯,看著關晞:「你知道嗎,這塊地上的住宅已經蓋了個七七八八,已經有兩個小區開盤售賣。據我所知,在施工過程中,有很多建築工人脫髮,免疫數值異常。還有一個工人患了白血病。」
關晞犀利地問:「毒地,和白血病——有直接關聯嗎?」
郁賁說:「沒辦法證明。」
關晞說:「那我能怎麼幫你?你根本沒有證據。我幫不了你。」
片刻後,郁賁說:「我有真正的檢測報告。」
關晞說:「拿出檢測報告,你自身難保。記得嗎?是你,接受委託,牽頭進行檢測的。如果檢測出了問題,郁賁,你是第一責任人;如果李卓秀買通檢測機構,咬死檢測沒問題,你就是誹謗造謠。房子只要便宜,人們就會買。沒人會相信你。這是個死局。」
房間裡的氣氛難言的死寂。
關晞始終沒有坐下。她垂眼看他:「所以你叫我來,究竟我做什麼?」
郁賁說:「你懂公關。你知道找誰幫忙降熱度,也知道怎麼引戰升熱度。」
關晞的聲音變得尖銳:「然後?」
郁賁說:「大眾有義務知道真相。關晞,求你。幫我做一次公關,讓大眾知道這件事,不要買這兩個小區。」
關晞久久沉默。她向來冷靜的面孔出於出現了裂痕,這是郁賁第一次見關晞不冷靜的樣子。
「關晞。」郁賁叫出她的全名,「請你介紹輿情團隊給我。你開個價。」
關晞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郁賁,你瘋了。這不是錢的事。現在,秀鋼和卓秀已經達成合作,他們本身就是權力。光李卓秀都不是吃素的,你知道吧?我告訴你,我們將經歷什麼:哪怕他們在秀水市,我們在越城,李卓秀也有一萬種手段,先把我倆關起來,再慢慢折磨,逼我們承認這是一個為了錢的假新聞。我們將公開認錯,名譽掃地。」
郁賁沉默不語。
關晞冷冷地說:「郁賁,沒人是瘋子。這是單純的生意嗎?這是權力!除非媒體不想活了,否則絕不會去碰這種話題。解決不了問題,就要解決提出問題的人——你想拉著多少人一起死?」
郁賁久久沉默。
關晞試圖拿起水杯,但她的手抖得厲害,水杯掉在地上,摔碎了,水濺濕了兩個人的鞋。
包廂里死一樣寂靜。
小周老闆在外面敲門,關晞走過去,拉開門,小周老闆親自把菜端了上來,然後一言不發地退出去。
等到小周老闆的腳步聲遠去,關晞把耳朵從門邊移開,走回桌前,這才緩緩坐下。
郁賁說:「關晞,房子是六個人的錢包,老百姓買房,為的只是過平穩安順的日子而已。這塊地真的不行,關晞,求你。」
關晞的臉色很難看。她看著眼前的北方菜。很久以前,第一次與郁賁見面,他們就吃的北方菜,而她和他的家鄉都在北方。
旺族留本地,家貧走四方。她為什麼而出來,而他為什麼而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