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至此方知漢家貴
外興安嶺的寒風,若有實質一般四處呼嘯著,夾起的雪花和乾冷的冰片,使出了十二分力氣,不停往人的身體裡面鑽。
在這種天氣中,根本沒法出門,因為你就是把全身都裹嚴實了,也仍然擋不住這些小東西。
如果讓它們鑽進了衣服裡面,被人身體的熱量稍微一悟,那就慘了。
它們會立刻融化,帶走身體的熱量不說,還讓你渾身潮乎乎的。
然後等到人身體的熱量降低,被外面寒氣繼續侵擾,它們又會迅速結冰,形成內外都有冰花子的情況。
而到了這個時候,你就可以放心的往地上躺了,因為你從內到外,很快就會凍的擲硬,如同一根冰棍一般。
在沒有現代科技帶來的嚴實面料之前,人類在大自然面前就是這麼脆弱不管是誰,在零下三十度的外東北不呆在屋子裡,絕對活不過兩個小時。
福康安已經褪去了當年那副貴公子模樣,他白皙的膚色變成了古銅色,
也留起了典型的關外通古斯各部常留的須,髮型也變成了真正的金錢鼠尾。
即頭頂一根小辮,能直接從銅錢孔中穿過,粗細長短宛若老鼠尾巴。
有人非常疑惑,外東北地區如此寒冷,為什麼還不多留點頭髮,要搞什麼金錢鼠尾呢?
其實很簡單,外東北的冷,不是其他地方冬天到了的那種冷,其他地方零度左右多留點頭髮,確實可以抗寒。
但是外東北,大黑熊那皮毛都扛不住,你指望人類那點頭髮毛保暖?
外東北冬天給腦袋保暖,一靠不出門,二靠帽子,各種動物毛皮製成的大帽子。
此外,若是留漢人這樣的長髮也很不方便,這可是寒帶深山老林,常年要在樹林中穿梭,頭髮多了非常容易被樹枝掛住,平時卡卡也就罷了,作戰時就危險了。
同時低劣的生存環境中,也沒那麼多各類皂角、胰子來打理,頭髮留長了就會變成各種虱子寄生的溫床,不如剃了來的方便。
最後才是什麼信仰、習俗等原因造成的。
而且,以前通古斯各部,包括從這裡發源的鮮卑、契丹、女真等,髮型是怎麼方便怎麼來,沒有非說得統一搞金錢鼠尾。
金錢鼠尾是奴兒哈赤建立的建州叛亂盜匪集團壯大後,為了搞認同感,
強行推廣的。
「呀嘿!呀嘿!呀嘿!」
冬日不能出去,福康安就在他的屋子裡面,吐氣開聲的練起了拉弓。
灶台上咕嘟咕嘟的煮著大鍋燉,裡面大塊的鹿肉和昨天吃剩的風乾野鴨肉塊已經完全燉好了,一點點深色的紅薯粉絲和暗綠色干豆角已經吸飽了湯汁,看起來就很美味。
他的兩個女人圍著大鍋,正在不停的貼著玉米面餅子來作為主食。
四個孩子圍著福康安哇啦哇啦給他叫好的同時,還忍不住吸溜著口水不斷回望灶台,顯然已經饞壞了。
燒的挺燙的熱炕,讓屋子裡相當暖和,對比起外面的風雪,更顯得屋內如同桃花源一般,充滿了讓人然的溫馨。
福康安看著自己的四個孩子,三子一女,除了長得不太好看以外,都相當強壯活潑,只需要看著他們,就仿佛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
這與他在北京城看到的旗人勛貴子女完全不一樣,就像是寵物與強壯動物的區別。
他的兩個女人也不算好看,大餅子臉,皮膚粗糙,言談粗魯,與他的正妻,那個知書達禮、果決剛強的伊爾根覺羅氏完全沒法比。
可是,福康安就是覺得,這一方小小的天地,無比溫馨,以至於讓他覺得,就這麼老下去,撫養孩子們長大,兒孫繞膝也不錯。
這...就是家吧!
「福康安,你走你的吧,老子再也不想給你們旗人當滅絕人性的幫凶了!
福康安猛然想起,分別是海蘭察對他說的這句話,當時福康安一點都不理解,但是現在,他明白了。
因為他現在,就是一個標準的關外生女真頭人。
福康安回想了一下,要是他正在這樣溫馨的環境中,被滿清政府強征走,那得是多麼絕望。
在這個超級加倍叢林法則的地方,他這個頂樑柱要是走了,這個家也就沒法維持了。
他兩個女人唯一的選擇,就是趕緊尋找下一個可以保護她們的男人。
因為在這裡,女人種不了多少地,養不了多少鹿,那都是次要的,關鍵是女人在這種環境中,根本無法應對老虎、黑熊和野狼。
這些畜生都是非常兇殘的,在吃食不夠之後,是真的會來人類聚居的地方找東西吃,甚至是吃人的。
而沒有男人,女人就是拿刀矛,也不可能應付這種龐然大物更危險的是,沒有強壯男人的保護,那屋內的女人還不如妓院裡的妓女,妓女還有龜公、老鎢保護,要睡還得給錢呢。
而這種破爛屋內的女人,隨便來個男人就能強暴了她們,吃她們的食物,壓根等不到冬天和野獸,就先會被人先吃干抹淨。
而就算女人能找到接納她們的男人,但是帶著的拖油瓶,大概率是沒人要的。
除了女孩子有個十一二歲,別人想著母女雙收,不然大概率也是趕走了事。
這,就是真正的叢林,人也是叢林的一部分,跟野獸一樣,最基礎的方面,絕無多少區別。
「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福康安打了個冷顫,忍不住雙手合十低聲祈禱。
這時候,他真真切切的意識到了,滿清的政策,對關外人造成了什麼樣的傷害。
福康安現在想來,他用的那些索倫兵,沒有半夜起來一刀把他捅死,真的已經是非常非常忠誠了。
,實際上這位福大帥還是想的有些極端了,因為只有他們這種到了外興安嶺的生女真,才會遭到這樣的極端對待。
其他黑龍江和吉林南部的,還是好一些,因為生活物資相對充裕,也有部落、家族可以依靠。
這些少數地方的索倫兵被徵發,只要能幾個月送點錢,送封信回家,家還是可以保住的,也有流放的罪人給他們種地,所謂予披甲人為奴,就是專門幹這個的。
也就是說,寧古塔以南,相對還是有保障,慘是慘,也能托個底。
打完仗回家,雖然老婆跑了,但兒女大概率因為有家族養著還餓不死,
房子塌了,但地還是你的,要米糧過冬也還能買得到。
寧古塔以北,那就生不如死了。
「阿瑪,我以後能不能叫你爹爹?」吃飯中,最小的兒子忽然抬頭問他。
「對,我也要叫阿瑪爹爹!」老二抓著一塊汁水滿滿的鹿肉,也跟著很是興奮的喊道。
福康安心裡升起了一點點的不舒服,但還是慈愛的看著兒女問道:「為什麼呢,咱們女真人,不就該稱呼阿瑪嗎?」
聽到福康安這麼問,兩個小的還沒回答,他十一歲的長子放下了手中的鹿腿,有些嫌棄的回答道:
「叫阿瑪,就得穿獸皮,住深山,別說白面饅頭和米飯,就是紅薯粉條也吃不上多少,到哪都被人當子嫌棄。
叫爹爹的,那就是漢人,住在有柵欄的城裡,穿好衣服,蓋厚棉被,白米飯伴糖霜和豬油,要吃多少有多少!」
聽到哥哥說白米飯伴糖霜和豬油,其他三小隻饞壞了,雖然啃著肉骨頭,但還是瘋狂的咽口水。
別說他們了,福康安的兩個女人都饞了。
在這外東北,吃肉並不稀奇,野生動物多,傻狗子滿地都是,打一個能吃好幾天。
但是,這種沒多少油水的肉,根本沒人稀罕,全是蛋白質,越吃越餓,
常年吃這玩意不搞點玉米棒子,能把人吃死。
在福康安居住的,這個靠近後世俄羅剎鄂霍茨克附近的地方,一頭三十斤的孢子,連一斤肥豬肉都換不到,根本不值錢。
至於野豬,野豬身上也沒多少肥肉,大肥豬肉只會存在於人類社會飼養中。
至於糖,在這個高緯度,說價比黃金還是誇張了,但一塊銀元肯定買不到一斤糖,且還只有極短時間內才有漢人從蝦夷島等地駕船過來販賣。
福康安聽到長子這麼說,心裡更不舒服了,他有些生氣的看著長子。
「保安,弟弟妹妹這麼說說也就罷了,你怎麼也這麼不懂事?」
這個保安,其實不是福康安的親生几子,因為他到外興安嶺才六年,不可能有個十一歲的兒子。
保安其實是黑龍江副都統和泰的兒子,在他們從黑龍江撤往外東北的時候,被羅剎定居點的皮毛商人發現,和泰為了斷後,戰死在了尼布楚地區。
福康安於是把和泰唯一的兒子收養,還起了個保安的名字,就是希望自已能保他安全長大。
保安聽到福康安生氣,立刻噗通一聲跪了下,眼淚不由得流了出來,該用純熟的北京官話說道:
「阿瑪,若是我們繼續當生女真,那我阿瑪的仇,就一輩子也沒法報了只有去當漢人,依靠漢人的力量,才能去殺光那些羅剎毛子,為我阿瑪和死難的叔伯們報仇雪恨!」
『對,要報仇!」福康安的一個女人突然大叫了起來,她別的沒聽懂,
但羅剎、報仇這兩個詞聽懂了。
這個鄂溫克女子在這一瞬間變得極為暴怒:「那些羅剎毛子全部都該下地獄!
他們吃不了那麼多海豹,卻把它們都殺死了,使得我們鄂溫克人再也沒有了美味的烤海豹肉吃,好多人因此被餓死。
鄂溫克人是個比較寬泛的概念,他們是漢人常說的通古斯人一支,靠近陸地的以養鹿為生,靠海的則主要靠狩獵海豹。
或者說,海豹對所有的通古斯人都很重要,因為海豹有非常豐富的脂肪,是通古斯人對於動物油脂的最重要來源,沒有之一。
而俄國探險者來到這些地方之後,為了皮毛幾乎將整個鄂霍次克海的海豹都快殺滅絕了。
這給依靠海豹肥肉獲取脂肪的通古斯人,造成了巨大的打擊,使得大量通古斯人因為缺少食物,甚至就是缺少營養而死。
但是福康安知道,真相更加殘忍,這些羅剎冒險者不單是因為皮毛才這樣,更多是因為他們就想餓死這些當地人,削弱抵抗力量。
「阿瑪,我聽老虎叔叔說,你其實是漢人,還是漢人皇帝的兒子,那你帶著的我們去當漢人好不好?」小女兒嗦著粉條,突然抬起頭脆生生的問道。
溝槽的!
福康安在心裡暗罵一聲,他其實知道自己有可能是乾隆的種,也還沾沾自喜過,因此完全沒去阻止這個傳言的傳播。
可是等到了外興安嶺,這個傳言就變了,外興安嶺各族由於見識和環境限制,他們理解不了中原那些複雜的事情。
於是傳看傳看,就變成了他是漢人,是漢人皇帝的兒子,是漢人皇帝派他來統治外興安嶺諸族,抵抗羅剎人入侵的。
這真是一個福康安覺得難以言說又不敢闢謠的,極為屈的傳聞。
闢謠吧,嗯,辟完謠,他就很可能會被由他直接統治的這兩千多追隨者,給拋棄了。
不闢謠吧,真挺噁心,特別莫子布出生於乾隆十二年(1747),僅僅比他大七歲而已,以前還曾巴結他們家,這反差讓福康安想起來心裡就不舒服。
不過他的女兒,沒有注意到老父親的臉都黑了,還在那咿咿呀呀的說著「漢人好,漢人不但有很多糖和漂亮的衣服,他們看起來也好看,不像羅剎人,他們看起來就跟野獸一樣,而且還吃人。」
「嘻嘻,要是我長大了,就找個好看的漢人做我丈夫。」小女孩嘻嘻笑著,還不太懂丈夫的真實含義,但不妨她做出選擇。
「我也要,我要娶個漢人女子,她會煮好吃的白米飯!」五歲的小兒子,也跟著喊了起來。
福康安聽的默然無語,哪怕是在這個極寒的鄂溫克部落,漢人的足跡也已經到了。
他們在河南岸,也是靠近入海口的地方,建了一個叫做新灣的小鎮。
新灣鎮中大約有四百餘人,其中絕大部分會在冬天到來之前乘船離開,
回到黑龍江入海口的廟街,甚至是原本屬於倭國,但現在屬於大虞朝的蝦夷島去。
然後在春暖花開,氣候升溫之後,又會用駕駛著那種噴著黑煙的小船,
帶著大量的貨物趕來。
由於與他們會帶來各種各樣的好東西,從油糖鹽茶酒到棉布、麻布、鋼針、鐵鍋,以及鋼刀、火、刺刀甚至棉甲等外興安嶺完全無法生產的好東西。
這使得新灣鎮的漢人在外興安嶺各族眼中,就是最厲害,神通最廣大,
最富裕的族群,甚至漢人這個詞,都成了一種尊貴的象徵。
這不,他的女兒說嫁給漢人沒人說什麼,但小兒子說要娶個漢人之後,
立刻遭到了包括親生母親在內所有人的嘲笑。
哪怕小兒子是他這個部落頭人的兒子,但所有人都認為他不配,不配娶一個哪怕非常普通的漢女。
而且福康安還明白,這也是他一直能活著的原因。
因為他雖然號稱退到關外,保存元氣以圖東山再起,但實際上,他連反虞復清這個詞,都不敢說。
就這麼個小小的,只有幾百杆火的新灣鎮,他都無可奈何。
只要他敢說去打新灣鎮,下面部民搞不好會認為他已經被魔鬼附身,給他綁起來驅魔。
甚至就算去打,別說他這兩千多人的部落,就是因為要對抗羅剎人願意聽從他指揮的四萬外興安嶺通古斯各族加起來,也不一定拿得下一個有六百噸武裝炮船和三百火手保護的新灣鎮。
「阿瑪,你真是漢人皇帝的兒子嗎?是的話,你也是漢人吧,那我們不也是漢人嗎?
阿雲不想住在山裡,我們可不可以去新灣鎮住,那裡可熱鬧了!『
福康安渾身一麻,他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真正跟他一起從外興安嶺以南撤來的旗人不過四百多,其餘都是本地的通古斯各部落人。
他的弟兄們,大多都散落在各部落,當上了大小頭人,除了他們確實戰鬥力很強外,還因為他們披著漢人的身份。
這些本地人,很多都希望他這個強大的漢人皇帝之子,是來帶領他們趕走羅剎人,拿回鹿群,限制海豹被殺光,也因此才願意奉他為主。
而現在,他的女兒都開始懷疑他的身份了。
那麼,他福康安要麼帶領部族,打一場針對羅剎人的大勝,用實力來說話。
要麼從新灣鎮那些人身上得到證明,不說證明他是漢人皇帝的兒子,至少也要證明他也是漢人。
但好像,這兩條,哪一條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