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洛曼帝國的公費留學生,大莫里斯很清楚這封郵件代表著什麼。
是要召回他,為國效力。
之前留學生圈子中,就聽說有人被召回的消息,一開始還以為是個例,但隨著被召回的人越來越多,他知道,自己早晚也會收到這封郵件。
郵件上顯示的發送方是洛曼帝國皇帝,不過莫里斯清楚,這裡的內容肯定不是皇帝那老頭親自寫的,應該是教育大臣代勞,以皇帝的名義,是為了表示莊重。
在洛曼的理念中,所有臣民屬於皇帝,皇帝的權力至高無上。
莫里斯曾經也這麼認為,因為他一直以來受到的教育都是這樣,不過在來到雙塔城生活之後,他逐漸開始質疑起曾經的理念。
人不應該是屬於誰的。
或許是帝國也發現了這點,出來留學的人大多會受到其他思想的影響,於是公費留學的條件愈發嚴格。
莫里斯點開郵件。
「皇帝的子民,洛曼需要你……」
正如他所預想的,是讓他提前結束學業,返回洛曼,有重要的任務交給他,但並沒有說明具體是什麼任務。
「什麼郵件?」戈多爵士好奇地問。
他看到莫里斯的表情十分嚴肅,預感到郵件內容多半不是什麼好消息。
「是遇到什麼麻煩了?如果需要我幫忙儘管開口,我怎麼說也算是個爵士。」
「哈哈,」莫里斯無奈地苦笑兩聲,「薩頓的爵士可管不了洛曼的事。」
「洛曼的事?」
「是的,召我回國。」
莫里斯平靜地回答,他甚至能猜到召回他的大概原因。
洛曼正在支持著維里安國發動戰爭,這場發生在小國和城市聯邦之間的戰爭,並沒有吸引太多人關注。
不過有傳言說,洛曼帝國正借著這次戰爭的機會,測試新式法術武器在實戰中的效果。
因此需要大量有充足魔法知識的人,莫里斯自然符合這個標準。
「回國,那確實管不了,」戈多爵士想了想,「應該沒什麼大事,戰爭又打不到洛曼本土,真到那一步,整個大陸肯定亂成一團,放心,你是高級知識人材,肯定不至於被派到前線。」
戈多爵士出言寬慰。
話是這麼說,但他身為克雷格家族一員,知道更多內幕。
構裝生意占比最大的部分就是軍火,也與洛曼有深度合作,他很清楚,洛曼皇室變得很不正常,據說還沉迷於奇怪的實驗。
整個國家內部矛盾重重,又無力解決,於是選擇煽動對外仇恨,支持維里安國開戰很可能只是試探的第一步,恐怕未來還會有更大的行動。
按理說對於這種情況,戈多爵士應該很興奮。
資本家沒有祖國。
世道越亂,克雷格越賺。
他們本就是賺這種缺德錢發家的家族。
但戈多其實很掙扎。
相比家族中的其他人,他可能生來多一點良心。
「是啊,應該沒什麼大事。」
莫里斯重複道。
有那麼一瞬間,他其實想過拒絕徵召,不過很快就否定了自己荒誕的想法。
如果拒絕徵召,不僅會失去洛曼帝國的身份,成為一個沒有戶口的難民,還會被通緝。
雖然他現在並不需要靠公費資助才能完成學業,出演《觸不可及》後,不說一躍成為富豪,起碼也能算得上高收入群體,當初所有資助都能連本帶利地還回去。
但對洛曼來說,這並不是錢的事,報效皇帝是公費留學生不可推卸的責任,而非還錢就能中止的債務。
遇到這種事,也沒心情繼續打遊戲了。
起身與戈多爵士告別。
羅琳女士卻走了過來,十分高冷地遞上一串項鍊。
莫里斯沒上過魔法道具鑑定課,不過從眼前這串項鍊散發的充沛魔力不難推斷出,它肯定價值不菲。
「這是?」
「臨別禮物。」羅琳女士高冷地說道。
莫里斯也沒推辭,聽說羅琳女士在卓爾中地位相當高,她送禮物算賜,不許拒絕。
但令莫里斯奇怪的是,他注意到羅琳女士的嘴角微微顫抖,好像幾乎要笑出來,正在努力繃住的樣子。
被徵召回國這件事,難道在卓爾文化里算個笑點嗎?
好邪門的笑點。
「一路平安。」戈多爵士最後說道。
「可惜啊,要不是我走了,那《沉默的羔羊》主演哪輪得上勞爾,可惜,讓他白撿著個便宜。」莫里斯臨走前,還不忘最後開一個玩笑。
「呵,」戈多爵士沒繃住笑了一聲,「不送,大表演藝術家。」
莫里斯揮揮手,離開宅邸。
其實他給《沉默的羔羊》劇組投過簡歷,被無情地刷掉了,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
在《觸不可及》大火之後,莫里斯還一度幻想過自己成為大明星,他是表演天才!
以後能從事演藝事業,至於法師,誰愛做誰做,明星代言個GG,出席點活動就把錢賺了,不比實驗室里起早貪黑舒服得多。
然而現實是屢屢碰壁,試鏡的劇組幾乎全拒絕了他,僅有幾個通過的,發現拍的全部都是爛片,讓他通過只是想蹭熱度。
一氣之下他報名了戲劇公會的表演班,經過幾堂課的學習,得到最大的收穫,就是認識到自己是個狗屁表演天才。
他只能演自己。
剩下所有其他角色類型都演不好。
《觸不可及》的成功純屬他本性撞到角色人設上了。
離開戈多爵士家後,他先去找了弟弟。
得知弟弟小莫里斯並沒有被徵召,他還沒成年。
大莫里斯相信,就算弟弟被徵召,卓戈集團應該也會想辦法,弟弟的項目太重要了。
卓戈集團內部有個技術崗序列,他也沒記住弟弟具體是哪個等級的,反正賊高就是了,動不動還往上提一級。
不像他自己,只是和卓戈集團合作過一部魔影的小演員,以及技術含量不太高的音樂播放器主要發明者之一。
可替代性拉滿了。
與弟弟說明下情況,回學校辦理休學,明明因為提夫林轉化事件,才復學不到一年,又要休,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完成學業。
也沒和雙塔城的朋友們辦個送別聚會,獨自收拾好行李,坐上開往洛曼的列車。
郵件中給出的報到時限是十五天內,不過還是不要踩在截止日期的死線上為好,不然有可能被針對。
你為什麼最後一天才來?
沒有主觀能動性嗎?
是不是對皇帝陛下不夠忠誠!
莫里斯能想到那幅畫面,太窒息了。
不過他確實對皇帝不夠忠誠,但只能在心裡想想,表現出來是不敢。
列車上幾乎都是被召回的留學生,不止一個提夫林,還有人找莫里斯要簽名。
別看就演過一部魔影,只要代表作的高度足夠高,人氣一直有。
被索要簽名並沒能讓莫里斯心情變好,事實上,他所在的車廂內都死氣沉沉的。
大家都有預感,這次被召回可能不是什麼好事。
有好事也不會輪到他們,皇親國戚們先享受。
這一路,莫里斯感覺自己就像個貨物,被不停轉送。
抵達洛曼,登記,根據專業分組,坐上另一趟火車,到邊境,接受培訓,根據培訓成績再次分組,又坐上新的火車……
恍惚間莫里斯已經不記得過了多少天,稀里糊塗地成為神聖洛曼軍團的一員。
在整個過程中,被一遍又一遍地灌輸並強化一個概念。
皇帝的意志高於一切,皇帝的命令不得違背,皇帝的生命凌駕於他的生命……
莫里斯知道這樣的概念有問題,但架不住被反覆灌輸。
他甚至懷疑帝國在這個過程中使用了精神控制類的手段。
太荒謬了。
好在羅琳女士贈予的項鍊,似乎有增加精神抵抗性的功效,讓他沒有陷入其他人那樣的狂熱中。
莫里斯不由得開始思考,帝制是否會被時代淘汰,只是還缺少一個契機。
而現在的帝國,像是在那個契機到來之前最後的瘋狂。
帝國機械的運轉,不會因為他的思考而減速,名為莫里斯的貨物,最終的目的地是維里安國。
最壞的結果。
因為列賓的招牌,和相對不錯的成績,以及音樂播放器這個成果,莫里斯被視為重點人才,備受關注。
重要的人才就要放到重要的地方。
所以他作為洛曼帝國駐維里安軍事顧問團的一員,被派遣到這裡。
好在並不是最前線。
維里安國與奧古斯坦城的戰爭,幾乎全部發生在城市聯邦的土地上。
奧古斯坦城並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包含很多城市的聯邦,不過名為聯邦,其實各城之間的關係相當鬆散。
宗教原因,歷史原因……
一大堆因素,造成這個聯邦中貌合神離,各懷鬼胎的怪象,哪怕處於戰爭,仍舊沒有團結在一起,讓大片土地淪為洛曼帝國的武器試驗場。
到達維里安國的第一天,提前幾批顧問團的成員,為這批新報到的人們,舉辦了歡迎晚宴。
晚宴的規格很高,全面按照公爵級別宴會細節布置。
在距離戰場僅有百餘公里的地方,豪華的宴會廳中,歌舞昇平,金碧輝煌。
這樣的環境讓莫里斯很不自在。
往常宴會中眾人目光的焦點,現在縮在角落裡,想要變成透明的。
他怔怔地注視著牆面上的壁紙,數著印花的數量,希望這個無聊的夜晚趕快過去。
「諸位安靜,」一道經過擴大的聲音傳遍宴會廳的角落,「有請尊敬的顧問團團長,道格拉斯准將致辭。」
廳內響起掌聲。
「咳咳,抱歉耽誤諸位享受晚宴的時間,鄙人稱不上尊敬,只不過是在忠誠地執行皇帝陛下的命令。」
所有人的注視下,一位身穿軍服,手捧酒杯,臉上掛著標準微笑,五官端正,稱得上有些英俊的中年男人說道。
他就是道格拉斯准將。
莫里斯聽說過這個人,但沒有具體了解,他並不想了解這裡的每個人。
剛才虛偽的發言,讓他想起卓戈先生,但卓戈先生賤里賤氣的樣子消解了做作感,沒那麼讓人討厭。
至於這位道格拉斯准將,甚至讓莫里斯產生了點生理上的不適。
准將還在繼續演講:「諸位同胞,相信你們選擇來到這片土地,一定懷著崇高的抱負與對正義的信念,恭喜你們,這裡,就是最適合實現抱負的地方。
「奧古斯坦城的賊寇,摧毀了城市聯邦的和平,並把戰火帶到美好的維里安國,簡直是人性的毀滅,道德的災難,而我們,皇帝陛下忠心的臣民,來到這裡,就是要伸張正義,幫助維里安國找回應得的和平安定。
「同時,也是幫助奧古斯坦城可憐的居民們,找回生活的希望。」
准將指向前線的方向。
「那裡,瘋狂的奧古斯坦城賊寇,毫無人性,給城民帶來無盡的死亡,他們是城民的敵人,是維里安國的敵人,也是我們的敵人,諸君,戰鬥,是為了未來的和平。
「讓我們共同舉杯,敬皇帝陛下,敬未來的和平,敬正義。」
「敬正義!」
顧問團的成員們紛紛舉杯,齊聲喊出敬正義的口號。
莫里斯也舉起了酒杯,為了合群,但他沒有喊出口號,因為喊不出口。
當所有人都不清醒時,清醒就是罪惡。
莫里斯覺得更不自在了。
他不安地看看鐘表。
壞消息,目測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
更壞的消息,他發現道格拉斯准將朝他這邊走過來了。
希望不是來找他的。
然而很快,莫里斯的希望就落空了。
道格拉斯准將徑直走到莫里斯這,身後還帶著幾個跟班,臉上依舊是標準的微笑。
莫里斯只好立正,敬禮。
「不用緊張。」道格拉斯准將語氣和藹地說。
近距離聽到他說話,莫里斯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這位準將聲音怪怪的。
他在故意壓低自己的聲音,甚至都帶出氣泡聲了。
他該不會認為這麼說話很帥吧。
「准將!」
「你就是莫里斯?」
「報告,是的。」
「不用報告,這是宴會,還是歡迎你們的宴會。」
道格拉斯准將扯了兩句家常,問問莫里斯適不適應,到達這裡緊不緊張,總之是些沒用的廢話。
客套了好幾輪,才終於說到正題:「你演過一部魔影對吧?」
「是的長官,《觸不可及》。」
莫里斯回答道,他不明白准將問他這個幹什麼。
「哦,那可真是一部好魔影,我的夫人尤其喜歡,我也看了不止一遍,你的表演非常精彩。」
「謝謝。」
「既然你參與過魔影的拍攝,應該對拍東西什麼的都有所了解吧。」
「只能算初步了解,並不熟練。」
莫里斯直覺覺得要有額外的活安排到他身上,本能地想拒絕。
其實他拍攝很熟練,在油管上上傳過不少生活向視頻。
畢竟在成為演員前,他就是個小網紅。
「了解就好,了解就好,總比我這樣一點不懂的強,正好我這裡有一台最新款的卓戈集團攝像機,這邊也沒人會用。」
聽到這裡,莫里斯在心中暗啐一口,額外的活來了,還是不能拒絕那種。
大莫里斯相比弟弟小莫里斯唯一的優勢,是他情商高點。
「我一直愛好拍攝,希望您可以將攝像機的使用機會交給我,保證完成您下達的拍攝任務。」
「誒,不是我下達的任務,」道格拉斯拍了拍莫里斯的肩膀,以示親切,「是神聖洛曼軍團的英姿,應當展示給人們看,你在執行工作任務的同時,拍攝些合適的內容,能展現我們強盛的畫面,做成視頻,用於宣傳。」
「明白。」
「切記,重點在於軍團基層的戰士們,他們值得更多讚揚,不要總盯著我們這些老傢伙拍,」道格拉斯又拍了拍莫里斯的肩膀,「記住啊,別總盯著我們老傢伙,也不上鏡。」
莫里斯聽懂了,要盯著他們那些老傢伙拍攝,還必須拍上鏡,也不能說是他們要求的。
不過莫里斯打算裝沒聽懂。
相比准將和他的跟班,他寧願拍一些基層的戰士。
第二天,莫里斯領到了他的最新款卓戈集團攝像機。
看起來沒有拍《觸不可及》時用的高端,只是市售機型。
同時領到的還有一張通行證,道格拉斯准將親簽,能夠出入准將的辦公區域,也能出入一些莫里斯本無權進入的軍事區域。
莫里斯選擇先到前方看看。
他本能地質疑這場戰爭的正義性,尤其是在准將反覆強調他們是正義的之後。
顧問團雖然名叫顧問團,只是為了聽起來好聽,表示洛曼帝國並沒有親自下場,參與到小國與城邦的衝突中。
事實上,前線有不少魔像,就是由顧問團成員直接操控的。
莫里斯也接受過魔像操縱培訓。
在通行證的幫助下,他順利來到距離交戰區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
洛曼帝國研製的最新魔像,解決了操控者必須在魔像附近的缺點,最遠操控距離能達到三十公里。
而莫里斯到達的地方,正好駐紮著一個魔像控制班。
參戰的顧問團,並沒有直接投身戰場的,都是通過魔像或無人構裝等媒介,幾乎沒有生命危險。
但莫里斯並沒有直接出現在魔像班戰士面前,而是選擇隔著一段距離偷拍。
他想看看前方真實的樣子。
由於高學歷的原因,莫里斯比這些戰士軍銜高一級。
而眾所周知,有領導視察的時候,情況就和真實沒什麼關係了。
莫里斯遠遠地架設好攝像機,並放出竊聽法術。
在列賓還是沒白上學。
這款攝像機的性能很好,相距很遠的距離還能清晰拍攝到操控魔像的畫面。
洛曼使用的魔像操控端,一定是受到了卓戈遊戲機的影響。
甚至很有可能是直接抄的。
控制魔像的是個接近手柄的東西,而顯示畫面用的也是幻術,同步魔像的視覺。
從幻術畫面中展示的情況看,這個班組主要使用的是地面重火力魔像,攻擊方式以灼熱射線為主。
灼熱射線本身是2環法術,不過搭載在魔像上的灼熱射線經過升環增幅,射程,威力,和數量都有不小的提升。
通過魔像的視覺,能看到一個已經變成廢墟的城市。
那裡就是奧古斯坦城。
不久之前,這裡還是旅遊景點。
現在,只剩下斷壁殘垣,還有在廢墟間掙扎求生的人們。
畫面中,發現一個移動的目標。
莫里斯放大了圖像,發現是個孩子,可能不到十歲的孩子,正在驚恐地逃跑。
無論怎麼看,那位孩子都對魔像造不成威脅。
但此時,監聽中傳來班組對話的聲音。
「報告,發現目標,是個孩子。」
「戰場上沒有孩子,」班長說道,「重複過很多次了,只有敵人,或者潛在的敵人,面對潛在的敵人我們應該怎麼辦?」
「報告,消滅一切潛在的敵人。」
「很好。」
莫里斯心頭一緊,難道他們要攻擊那個逃跑的孩子?
孩子有什麼威脅?
難道他是什麼天才法師學徒嗎?
「等等,」班長突然按住操控者準備釋放射線的手,「讓他跑遠。」
莫里斯稍微鬆了口氣,看來他的同胞們還沒有瘋狂的不可救藥的地步。
然而,正當他要起身,去和這個班組見一面,商量一下拍攝事宜時,監聽中傳來班長的又一句話。
「好了,夠遠了,下注吧,三發射線以上打中,還是以下。」
「我押以上,五銅幣,這小子從來就射不准!」
「我信他一回,十銅幣,以下……」
其他戰士立刻開始下注,興奮且熟練,顯然這並不是他們第一次這樣做。
「快打,快打,再跑遠更打不中了!」
「一發!」
「這都能打歪,會不會打啊?你培訓是怎麼通過的?」
「兩發!」
「中了!中了!哈哈哈,我就說信他一回吧?錢呢?拿來,都拿來,別想賴帳,你已經賴過一次了!」
「誒!誒!不對,你看,那個崽子還能爬呢,只把腿打斷了,這不能算。」
「不能算個屁,賭的是打不打中。」
……
然後,他們開始爭論起一個孩子被打沒兩條腿還能不能活下去。
幻術視覺中,兩條鮮紅的血跡,在塵土上越拉越長。(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