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找到路介明的那天, 先帝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喪鐘在整個京都上空迴蕩。
跪了滿街的人,垂了滿街的頭, 為這位帝王送上最後一程。
百姓在哀痛中悼念,皇城裡卻已經掀起了新的爭鬥。
死亡意味著新的開始,舊主離世,意味著新主登基,各方勢力涌到宮中, 在喪鐘的陣陣餘音繞樑之下,每個人的眼中都是警惕與戒備。
刀戈相見只在一個眨眼間,剎那間, 兵荒馬亂。
王福祿手指都是抖的, 拂塵被扔在角落,他手中空空,慣常陰沉的臉上也不由的帶上了幾分蒙然。
皇帝伸出食指,在他手心中畫下兩筆,在這之後, 就驟然松力,床上的人再也吸不進一口氣。
頭歪向一邊,再無生氣。
高呼「皇帝駕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默不作聲, 在床邊跪下磕頭, 額頭碰到冷冰冰的地面,一路涼得他面部神經都麻痹起來。
皇帝大睜著眼,不肯閉。
他起身, 道:「十七殿下去找了七殿下, 這皇位會是七殿下的, 您放心。」
像是往常每一次皇帝下令,他緩聲回復一般,再困難的事宜,他都會用這樣緩慢卻堅定的語氣回復皇帝。高位者,手握權柄,權力之巔聳立在高處,俯瞅眾生之間,他的四周都是寂靜的,凜寒的。
皇帝心中有幾分膽怯,王福祿皆知曉,高位之上,他是離皇帝最近的人,他君他奴,也正是因為這樣的身份,皇帝唯一信任過的人就是他。
有些決策,他哪裡知道對不對呢,就算是錯的,人前也要佯裝成不可一世,咬牙下達,不能教人看出分毫的遲疑。
但人後呢,他卻又是忍不住問王福祿,「朕這麼做對不對,若是錯了,該如何。」
「不會如何的」,往常這種時候,王福祿就如這般,跪在地上,用同樣的語氣說,「您放心,一切順遂。」
他起身,彎下腰,將手放到了皇帝的眼上,手下的皮膚丘壑從生,剛剛逝去的生命,體溫快速驟降。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在挪開手之後,皇帝那雙眼終於閉上了。
王福祿猛的閉上了眼,將那一涌而出的淚意逼了進去。
他這一輩子唯一的主子,沒了。
他的目光留在皇帝身上,久久沒有移開。
依稀可見的狹長鳳眼,好似還能看到當初的他年輕時的少年風采。
王福祿緊緊盯著這雙眼,恍若看到了另一副不屈的少年傲骨,可惜擁有這身傲骨的少年已經因為深愛的人的離去,壓垮了脊樑。
他站在乾清宮殿外,刺目的陽光讓他的眼睛不能全然睜開,目光掃過跪地的大臣,他啟唇,自己說的話傳不進自己的耳朵,卻清晰的看到了引發的喧譁。
像是石頭入水,千層浪瞬間湧起,眾多雙眼睛都逼向他。
王福祿知道,他們不信,也不打算相信。
最後守在陛下身邊的人只有他,口諭算不得聖旨,七殿下又沒有強硬的外戚,如何壓得下這眾多已經壓制不住湧上來的反對。
他攥緊了手心,皇帝指尖滑過的肌膚還在發著燙。
皇帝兩筆,落在他的手心。
單單一個「七」字。
他要將這天下交給路介明。
風掀動他衣襟,颯颯作響,大將軍作勢已要衝上來,王福祿站在高高的漢白玉石階上緩慢開口,「陛下還說,六殿下德行不端,擔不起大任。」
大將軍動怒,步伐更快,「太監休要胡言亂語。閹人的話怎麼能輕信!」
王福祿輕笑了一聲,「大將軍您過來是要幹嘛,挾持我,還是威逼利誘讓我改口,陛下剛走,你就這麼迫不及待了?」
「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死人也是不會改口的,」他對大將軍說完,轉過身對著眾臣道:「我所說,即為陛下聖俞,七殿下是陛下指定人選,真龍血脈,誰也不可更改。」
「老奴一生侍奉陛下,這一輩子只有一位主子,終生效命。陛下已去,奴才又怎麼能苟活。陛下,奴才來了。」
他說完,腳尖點上石階扶手,縱身一躍,讓頭直接迎接青石板地面。
他又在暗中使了巧勁,幾乎是讓自己的死亡沒有發生半點偏離。
鮮血迸濺,刺進每個朝臣眼中。
那股子伺機而動的反對聲音漸漸被壓了下去,王福祿是什麼人,皇帝身邊唯一的大太監,他以死明志,死亡絕斷了反口的可能。
也為七殿下的正統的地位鋪就了第一條血路。
只有他死了,陛下的口諭才會在眾人心中紮下根,只有他在眾朝臣面前死了,才不會在日後被輕而易舉的扭轉口諭內容。
只有他死了,口諭才會變成一條死律,再也無從更改。
很快,遵守先帝意願,擁護七殿下登基的聲音從群臣中冒了出來。
且越來越大。
大將軍頓住腳步,涼涼撫掌,「王福祿,你可真夠狠的,對自己都這麼狠。死吧,都死了好啊。」
他甩開袖子,扭頭離去,連夜調兵。
十七殿下路金燁在暗道離宮,單匹棗紅馬晝夜不息的趕路,他像只無頭蒼蠅一般,找尋著他的七哥。
模糊中聽了一聲「五行山」,他便往那處一路狂奔。
五行山太大了,他心中惶恐,怕找不到哥哥,又怕被將軍的人追上。
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白髮道長找到了他。
他便跟著那位道長,進了一條頗為曲折的隧道,黑暗中,他緊緊拽著道長的衣袖,碎碎念念,「宮裡亂成一鍋粥,要七哥回去主持大局,我不能怕,我得堅強。」
那道長聽他這話,笑了,「陛下有那麼多皇子,怎麼就非他不可呢。」
「他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極其快速的反駁。
道長靜了一會兒,快要走出這條隧道時,才道:「你們誰問過他願不願意呢,別人想要就給他們,他想要的又不是這個。」
十七殿下今年才十六歲,聞言,小聲嘟囔,「皇帝哎,誰不想做皇帝啊。」
道長搖了搖頭,便不再說話,指了指那一處洞窟,「你去吧,他就在哪裡,他狀態不太好,你說話稍微注意一下。」
十七殿下連連應是,洞窟的石門很沉,他使了吃奶的勁才推開了一條縫隙,順著這條縫隙,寒氣猛然竄了出來。
當即被凍出了雞皮疙瘩。
那道長看他實在是弱雞的很,幫他推開了那門,朝他點頭,「去吧。」
白霧瀰漫,到處都是冷的,外頭是炎炎烈日,裡面卻是徹骨寒冷。
他越裡面走進一分,手臂就越攬緊一寸,直到看到那個冰棺——和冰棺旁邊的男人。
他是真的狀態不好,鳳眼垂著,毫無焦距,臉上是毫無色澤的白,十七試圖碰了碰他的肩膀,剛哼出一聲,「七哥。」
手指就猛然縮回,太冷了,像是死人的體溫。
路介明的反應很是遲鈍,他先是極其緩慢的眨了眨眼,而後轉動黑眸,看向了十七,卻是沒有說話。
「七哥,父皇沒了,我們沒父皇了,」他還是小孩兒心性,抱著路介明一條胳膊大哭。
哭了沒幾聲,又覺得淚水碰到這麼涼的空氣,更冷了,抽抽鼻子,不敢再哭了。
路介明側目看了一眼冰棺中的女人,唇角勾出一抹淡笑,「他死了,和我有什麼干係。」
十七啞然,連抽泣都忘了。
「沒有那場冬獵,什麼都不會發生。」
他指尖隔空點在冰棺上,慢慢描繪著女人的眉眼,「他若是不生下我,姐姐就不會遇到我,她的一生會多好。」
十七發著抖,看他七哥這副樣子,唇舌都不聽使喚了,「哥,王福祿為你死了,還有很多朝臣,都在擁護你為帝的過程中死了,你……你得出去主持大局,他們不能白死。」
路介明扭頭看他,像是不認識似得,慢慢的,那雙鳳眼開始泛紅,伸出手住了他的喉嚨,「你說這些做什麼,以為我還有什麼良知,誰要死關我什麼事!」
「她死的時候,有人在乎過嗎?啊!「他吼出來,脖子上的青筋爆出。
他沉沉呼吸,看十七因為缺氧而漲紅變綠的面孔,鬆開了手。
「滾吧。大將軍要找我,就告訴他我在哪裡。」
他扭過身,不肯再說一句話。
十七緩了口氣,咳嗽了好一陣兒,兔子眼紅紅的,不敢再吭聲,扭扭捏捏要往外走,卻又一口話到了嘴邊,他打小就崇拜七哥,打小就是個慫蛋,現在被嚇的鼻涕橫流,還在哆哆嗦嗦的說著,
「哥,我……我欺負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有了我的孩子,我娘親說我年歲還小,要不得孩子,但我知道,她是瞧不上那姑娘的家世,非要逼她打胎,我不肯,將她藏在了京郊一家客棧里。」
「孩子在她肚子裡還會動,真是神奇,哥以後也會有自己的孩子,血脈相連的感覺很神奇。」
「哥,我太自私了,我跟你道歉,我想你做皇帝,做了皇帝就可以保護我和娘親,但我沒想過你不願意做,對不起哥,我錯了。你不想做皇帝,咱們就不做,你開心就好了。」
「哥,阿琅姐姐在的話,她肯定不希望看到你變成這樣。」
他看到路介明垂在膝頭的手動了一下,也就僅僅是動了那麼一下而已。
他一邊說一邊朝外面走,最後觸碰到石門時,他「哇」的一聲哭出來,「哥,七哥,你要好好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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