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 送走了陸小鳳和花滿樓,在兩個人敞開說起桃林的事情之前,他們先後接到了老伯和原隨雲父親原東園的來信。
「給我的?」老伯的信不僅僅是信, 一同被孫府下人送來的,還有一幅裝在檀香木匣里的畫軸。雲出岫不明所以,展開一看,卻不由大吃一驚。「……師父?!」
那畫卷之上,站在花叢之中, 背著一隻手,玉樹臨風、含笑捏著酒壺的年輕人,既像是他師父蕭東樓, 卻又顯得如此陌生, 蓋因雲出岫既沒見過其年輕時意氣風發的模樣,也沒見過他正常站立的樣子,他來到蕭東樓身邊的時候,對方就已經成了現在這個全賴別人幫助才能行動的,架子上的人。
……可他和老伯怎麼會認識呢?
他仔細查看著畫卷, 意識到這副畫應是多年前畫就,但顯然經過精心的裝裱和保存,因而還是最初的模樣。畫卷右側提著四句詩, 前兩句是「尊前擬把歸期說, 未語春容先慘咽。」, 後兩句則是「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
老伯給他的信寫得極簡單,只短短三字:「是他嗎?」
這句話明明是問句, 卻透著種難以描摹的篤定之感, 讓雲出岫悚然一驚, 隱約覺得事情頗有點細思恐極。這個時候,原隨雲也湊過來,隨意掃了一眼畫卷,隨後篤定的告訴他:「這是老伯親筆所畫。」
「不是,你居然認識?!」
「每年我爹的生日,老伯都會打發人送一副他親筆所書的字畫來作為禮物,幾十年來,風雨無阻,我爹的書桌旁邊掛的就是他畫的寒梅圖。」用錢能買到的禮物得來都叫容易,都不如這樣親筆的書畫來得情深義重,也難怪多年來兩人各居關中和江南,難以相見,也仍然保持著如此深厚的情誼。
然而,被他這麼一說,雲出岫只覺得天旋地轉,登時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桃花林!一定是桃花林!原來,不僅是他,他的師父,也曾經是一個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士!
他回想起自家茅屋旁的幾棵桃樹,以前他只以為那是隨意栽種的裝飾,現在卻越想越覺得詭異。還有他之前返家後,玩笑一般在師父面前自稱打漁去了,實則就是以桃花源記自喻,當時師父是什麼反應呢……難道真的是他想的那樣嗎?!
「不會吧?」他捧著木匣,渾渾噩噩的被阿九推出屋外。水母陰姬走上前,憐愛的摸了摸他帶著玉鐲的手腕,看得一旁的宮南燕如遭火焚,手一直都擱在腰間的劍柄上,顯然是在拼命按捺自己心頭騰起的妒意。
「不會吧?」雲出岫還在喃喃自語,一副回不過神來的痴傻模樣,讓水母陰姬看得頗有些嫌棄,忍不住曲起手指,在他額頭上重重一扣。「醒醒吧!當初勸我的時候,你倒是巧舌如簧,大道理一套又一套,怎麼到了你師父這兒,就全然不行了?」
「那不一樣啊!」雲出岫好生委屈,跟她抱怨道。「這就跟我爹突然告訴我,其實我還有一個爹一樣,天啦,而且,那個爹還是老伯?!」
他就是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啊!
「這倒是。」水母陰姬的想法顯然和他不在一條線上。「孫玉伯這個老不修,平日裡裝得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想不到也有這樣的過去,難怪他的妻子病逝以後,這麼多年了,他也沒有另娶,由著旁人誇他情深義重。呵,倘若我是萬鵬王,一定要將此事宣告得人盡皆知!」
雲出岫的表情則是又一次變得古怪起來:他一直以為師父一生未娶是因為身上的傷勢,難道……其實還有別的原因嗎?!
他的思緒完全被此事占據,根本注意不到其他,完全是被水母陰姬拉著躍入小溪,通過水底的密道穿過一處巨大的湖泊,眾人躍出水面之後,才發現湖泊外面是一處幽靜的山谷,谷中僅有一處孤零零的山寺,掩蓋在青山綠水之間,有種說不出的破敗之感。任誰也想不到,雕樑畫棟、美輪美奐的神水宮入口,竟會是這樣一間小小的寺廟。
聽到動靜,有兩位白衣少女自寺廟裡走出,朝著水母陰姬恭敬行了一禮,水母陰姬只是揮揮手示意她們退下,解下雲出岫身上濕透的披風,隨手扔到一邊,拉著他的手道:「你要是有事找我,自己回來,就去寺里找人,或是托人帶信,也可以交給她們,我自然就知道了。」
「嗯。」雲出岫這才回過神,反握住她的手道。「今年日子有些遲了,等明年八月,乾媽你別待在神水宮了,咱們一起去錢塘江觀潮吧!我,你,你背後那個一直瞪著我的女人(宮南燕冷哼一聲),還有老原,咱們一起去。一江錢塘兩湖酒,三分西子四分妖。五杯醉臥蘭舟上,醒來身後六百橋。難道不比神水宮有意思?」
「好,算你說的有道理。」也許是因為此時的心境已和之前大有不同,水母陰姬倒真的被他的話語勾起了幾分興趣。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世上聲名遠播之水,又何止錢塘一處?也許,她是應該四處走走、四處看看,而不是守著此處無風無浪的湖泊,連自己是生是死都毫無差別。
而直到被原隨雲拉上無爭山莊的馬車,雲出岫還從窗子探出大半個身子,同她揮手道別:「乾媽!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可別為了一時之氣,耽誤了自己的時間,免得日後後悔啊!」
他此言一出,不僅水母陰姬重重咳嗽了兩聲,仍是覺得臉上頗為掛不住,其他神水宮弟子也是眼觀鼻鼻觀心,不敢往她身上多看一眼。
好半晌,直到馬車走出老遠,宮南燕才低眉順眼的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道:「大師姐她……你也放她走了?」
水母陰姬有一瞬的恍惚——此前,在此山寺中鎮守的,是她昔日最為器重的大弟子。但這任務,並非是對她的看重,而是懲罰,懲罰她將一個外來的男人帶入神水宮中,而此人潛入閉關的陰姬的房中,試圖將她刺殺。
於是,自己將她毒啞、毒聾、毒瞎,給她剃度,讓她遁入空門,用一條鎖鏈將她和她那毀了容貌、不能見人的情郎困在這所寺廟裡,充當神水宮的看門人,直到前幾日才能解脫。若非有如此慘烈的先例在前,其他弟子如何會對她畢恭畢敬,多年來從不敢輕視她制定的規矩,從不敢越過雷池一步!
「是啊,他們也走了。」前幾天,她獨自來到這裡,親手解開了那道束縛弟子半生的鐐銬,目送著他們就此遁入了深山。那並肩遠去的背影,看起來已經不像是兩個人,反而像是兩頭相互偎依的野獸。
「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你大師姐會回來,神水宮內的密道,她遠比你清楚,或許有一天,我會面對她的利劍也說不定。」話雖是這樣說,水母陰姬的語氣卻是淡淡的,似乎覺得這樣的結局也很是不錯。「南燕,把這當做我的命令,好好記在心裡吧,倘若有一天,你大師姐真的回來了,讓其他人不必阻攔她,就讓她來見我吧!到那個時候,我會給她一個復仇的機會的。」
「哼。」宮南燕冷哼一聲,理所當然的回答。「她若是真的回來了,你或許就要先為我收屍了。」
「胡說什麼呢!」水母陰姬忍不住訓斥了她一句。「我又不是不讓你同她動手!你還這麼年輕,不要總是說這些可怕的話!」
「是嗎?」宮南燕看了她一眼。這冷若冰霜的白衣美人,忽然朝她輕輕勾起了嘴角:「所以,你其實也是捨不得我死的,是嗎?」
水母陰姬被她直白的話語嚇得,忍不住又重重咳嗽了好幾聲:「……別亂說話!」
「你就繼續自欺欺人吧。」宮南燕也不在意。自從經歷了之前的那一番引發宮中內鬥的誤會,她似乎也比之前放開了許多,至少以前,她因顧忌水母陰姬的心事,不會在外人面前同她表現得太過親昵,如今卻是肆無忌憚,想說什麼話張口就來,也不在意其他人的反應了。
反正,她連死都不怕,這世上又有什麼,還能令她畏懼的呢?
另一邊,馬車之上,雲出岫一邊脫下被湖水沾濕的外衣,一邊唏噓不已的同原隨雲說話:「我和老伯還沒那麼熟,你說,他到底是怎麼知道我是師父的弟子的?」
原隨雲低垂著眼睛,從座椅旁的柜子里取出一套新衣服遞給他,漫不經心的反問道:「想來,你的凝雪功是你師父的成名絕技?你在石觀音那裡做了那麼多事,被老伯聽到風聲,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那還真不是,我師父是用劍的,師兄才是學的他的成名劍法,只不過我更適合凝雪功,師父才單獨教的我。」雲出岫一邊說,一邊穿上衣服,系腰帶的時候卻發現這衣服分明短了一截,低頭一看,才察覺原隨雲遞給他的,其實是一條杏色的長裙。
「我擦,老原,你幾個意思……啊!」他一句抱怨的話還沒說完,整個人已經被原隨雲一把按倒在了馬車的坐墊上,後者拿手背墊在他腦後,防止他磕著腦袋,另一隻手卻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低低的噓了一聲,示意他小聲一些。
「明明是你騷擾我,還不准我叫啊!」雲出岫怫然不悅。原隨雲望著他,卻慢悠悠的抽回了墊在他腦後的左手,坐直了身體,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腿。「那是因為,我有一件禮物要送給你,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這份禮物的。」
「大哥,我覺得你這個態度,實在不像是想送我禮物……」雲出岫忍不住這樣說道,一邊撐著手肘想要坐起身來——只聽咔嚓兩聲輕響,一條精鐵打造的鐐銬已然被拷在了他的腳腕上,隨著原隨雲手一松,那條漆黑的鎖鏈便重重的垂落下去,差點把他也一併拉下座椅。
「老、老原,原少莊主,我又怎麼招惹你了,你要幹嘛?!」雲出岫嚇得心臟差點從心口跳出來,趕緊抓住他的手求饒——蒼天可鑑,他這兩天和原隨雲相處得挺好的啊,而且對方此刻心情愉快,並不像在打壞主意,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睛裡,分明帶著溫柔的笑意。
所以,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雲出岫想不明白,但不得不說,望著原隨雲嘴角的微笑,他原本有些慌亂的心,忽然又鎮定了下來,忍不住勾住他的手臂,抱怨著問道:「不是吧,你的禮物就是把我銬起來嗎?正常人這種時候,嚇都嚇死了,是絕對不會再和你好了哦。」
「我本來想用更直接一點的手段的。」原隨雲這樣說道。他的語氣這樣輕柔,目光這樣熱切,不管怎麼看,都像是情人耳鬢廝磨間才有的親昵神態,但他說出的話,卻能讓任何一個聽到的人感覺毛骨悚然!「我想,不如就直接打斷你的腿吧,這樣,你就不會到處亂跑,一次又一次的擾亂我的計劃了。反正,這對我來說很容易,不是嗎?在那之後,你若是不想見人,我們也可以返回蝙蝠島去,或者是……上次住過的那個莊子,你不是很喜歡那裡嗎?嗯?」
他一邊說,一邊若無其事的撫摸著雲出岫修長的小腿,似乎真的在思考,該從什麼地方下手一般。明明是這樣可怕的舉止,但那種認真的神態,反而為他輪廓優美的側臉帶上了一股說不清的奇特魅力。
「打住,打住,你原來一直在想這麼可怕的事情嗎?!」雲出岫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所以到底為什麼,一直以來,他明明知道對方很危險,還是對他很有好感呢?
唉,都怪老原長得好看,人又文雅,不僅武功好,還那麼有才華,這誰抵得住啊?
「大哥,打個商量,難道我們之中,一定要有一個人是殘疾人嗎?!」雲出岫苦著臉,哀哀的說道。「我還想和你一起去很多地方呢,就這麼殘了,也未免太不划算了吧!」
聞言,原隨雲的臉上,忽然又露出了平日裡溫柔又親切的微笑:「——當然不。」
「所以,你要乖乖聽話,別想著自己把這個摘下來。」他終於鬆開手,溫柔的說道:「等我們從無爭山莊出來的那天,我自然會為你解開的。」
雲出岫:「……」
雲出岫:「……等等,我們這是要去無爭山莊啊?!」
(本章完)
作者說:文案回收!
見家長過地圖ing。
危原爹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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