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徐行傳來那道神念時,張三丰就知道,他的確是做出了現階段,最合適的選擇。
徐行以「真武昊天鏡」為代價,令自己和鐵木真同時進入天地夾縫中,不只是為了製造一個可以肆無忌憚出手、以命相搏的戰場,更是為了讓張三丰能夠暫時解脫出來,伸一伸腿腳。
但張三丰雖是獲得了久違的輕鬆與自在,卻沒有感到任何愉悅、欣然。
因為徐行不僅是承擔起了預定計劃中的責任——同鐵木真單挑,更是主動挑起了一部份,本應由張三丰來挑的擔子。
而在真武昊天鏡鎮壓下,發生於天地夾縫中的戰鬥,即便是張三丰這個人間絕頂,亦不能感知得到,更不可能插手。
不過,事情既已發生,再想也不會有意義。
老真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這僅有的時間內,盡數清剿頑敵,等待徐行回歸。
念及此處,張三丰也不再同八思巴廢話半句,一頓足、一拂袖,右手扣指成爪,一把朝這大和尚的頭頂抓去。
十陽真氣湧出,這一次不再是兇猛暴烈、沛莫能御的十陽大霹靂,而是凝練到極點、無堅不摧、無物不破的十陽劍氣!
濃烈赤紅光焰中,還挾著一抹熾白的十陽劍氣自五指延伸出去,好似某種上古異獸的利爪,自下而上地朝八思巴劈落。
在這一剎那,八思巴的呼吸都已幾乎停滯。
一直以來,即便是轉修了「九陽神功」,並成就十陽的至高境界,但張三丰出手,仍是充滿淵渟岳峙的宗師風度。
可這一次,八思巴卻感受到了一種不曾體會過的暴戾殺氣、森然凶意。
即便爪未臨身,其中所攜之氣勢,就已幾乎將他修持多年的禪心定境給徹底撕碎。
這一招,正是張三丰昔日所創,又經過二弟子俞蓮舟多次改良後,才最終完善的虎爪絕戶手。
虎爪手本就是對標少林龍抓手的擒拿絕學,俞蓮舟又從中自創出十二式新招,盡述暴戾獸性。
全新的虎爪手,招招殺人奪命,凌厲非常,實乃武當諸多絕學中,侵略性和殺傷力最為頂尖的一門武學。
故此,張三丰將之命名為虎爪絕戶手。
名字雖是樸實無華,可是在此時的八思巴眼中,這哪裡是虎爪?
分明是司掌帝之下都、統御天之九部、威震四方的崑崙山神陸吾之爪!
一爪劈落,好似武當盡在掌中,憑八思巴自己的力量,根本無法做出絲毫抵禦。
他只能拼命地燃燒神魂,勾連戰神殿中承載的密宗願力,提前展開本來應該用於承載有情眾生,度過虛空大劫,建立地上佛國的香格里拉。
金光燦然的香火念力,在八思巴身前演化出一張千佛圖。
圖中那些繁複奧秘的圖案,在張三丰身前不停旋轉,變幻著種種形態,佛陀們好似都活了過來。
所謂曼陀羅,就代表著「輪圓具足」,也就是法相功德周備排列,圓滿具足,沒有欠缺,是佛陀徹悟的道理本質顯化成形,更是大千世界秩序的象徵。
這一刻,「香格里拉」的真意終於顯露。
那便是要將一切的混亂消除,變亂為治,形成統一的秩序,是密宗宇宙觀念的實體化,如此方不負「佛國淨土」之稱謂。
只見輝耀清聖的佛光,彌天極地般,朝著武當群峰席捲而去。
光芒中挾著好似天龍禪唱、諸佛講法般的恢弘梵音,更湧現出遍地金蓮,令這片道家福地更多了一層佛韻。
但這樣的盛況,亦不過只維持了短短一個剎那,佛光便在張三丰手下,成片成片地暗淡、熄滅,甚至是破碎。
恢弘梵音也被劇烈的爆破聲給壓低,變得模糊不清,令人難以聽清經文內容。
饒是這座耗費密宗近千年光陰,又以戰神殿為根基,才最終建成的淨土,在完全解放自身戰力的張三丰手下,亦稱不上堅不可摧。
只一擊「虎爪絕戶手」,淨土便震顫不已,始終懸於天際的戰神殿,似是受到被某種無形而龐大的力量碾過,向下猛降丈許有餘,框架更是劇烈震動。
八思巴那枯瘦老邁的肉身,更是徹底化為飛灰,原地只剩一具光明無量、燦然鎏金的佛陀法身,高有丈六,面色悲苦。
張三丰一爪,雖然不曾直接破滅佛國,卻也把八思巴那一具本就氣血枯敗的肉身,給徹底毀滅,令其人只能以這種方式駐世。
即便是鐵木真那等有資格破碎虛空的絕世高手,亦不可能只憑神魂,在充滿罡煞之氣的天地間久居。
若非如此,他也根本不必投胎轉世。
鐵木真尚且如此,八思巴更是不必多說,只不過這老和尚如今背靠戰神殿,又有密宗願力為依仗,雖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卻也勉強撐持一段時間。
張三丰這一招,就連一旁的浪翻雲等人,亦是看的神馳意搖,幾乎不可自拔。
任誰都知道,張三丰便是毋庸置疑的天下第一,貨真價實的人間全無敵。
但這位張真武到底強到什麼地步,很多人都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
按理來說這七位有幸被張三丰指點過,傳授了「真武七截陣」的宗師,便是該此界最了解他的七人。
但即便是他們,亦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其實,就連張三丰自己也未必弄得清楚這個答案。
這些年來,他已將大部分功力、心神,都用於鎮壓破碎空洞,習慣了束手束腳,但全力出手的第一擊,仍是驚天動地!
一爪未竟全功,張三丰倒也不顯得驚訝,和八思巴為敵多年,他早已清楚認識到,這群喇嘛積攢願力、操弄念力的本事。
不過對現在的他來說,想要徹底摧毀這座被密宗寄予厚望的淨土方舟,也不過是多費些手腳而已。
念及此處,張三丰也沒有急著再出手,而是一跺腳,將浪翻雲等七人,用一股澎湃真氣,送往了天柱峰下,並以神念傳訊:
「接下來的動靜會有些大,先避開。」
鷹緣亦知道如今乃是性命攸關的生死一線,如八思巴一般,將這具肉身中的精元,盡數轉化為念力,投入到淨土中,化身為另一尊光芒稍微暗淡,卻依舊寶相莊嚴的法身。
其實按照密宗原本的設計,這座淨土唯有當鐵木真這個正牌轉輪聖王,坐鎮戰神殿時,才能發揮出全部的威力。
不過,如今鐵木真已被徐行用「真武昊天鏡」,暫時置換進了天地夾縫中,場中唯一能夠驅使這般力量的,亦只剩下鷹緣與八思巴。
這是在戰鬥前,誰都沒有預想過的情況,所以八思巴、鷹緣兩人也不得不硬著頭皮頂上,以犧牲肉身為代價,換取短時間的操控。
對他們來說,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若是用這股力量來攻擊,以兩人的實力和手段,自然做不到盡善盡美。
但如果只是用來抵禦張三丰的招式,那以密宗佛法注重架構的特點,他們兩人便能將這股力量發揮到八九成,可以勉強一試。
對待八思巴,張三丰實是沒有半句話好講,但是對鷹緣這個故人之子,他卻不能再保持沉默,開口道:
「昔日我與你父親,曾在十絕關中見過一面,如今我只問你一次,你當真要追隨這大和尚?」
當初在十絕關中一會,張三丰固然讓傳鷹有了飛升的機緣,但傳鷹身上所攜的戰神圖錄,亦令張三丰對這個世界,別有一番認知。
若非得了這部分「戰神圖錄」的精義,張三丰亦不能把破碎空洞,盡數聚攏為一,再行鎮壓之舉。
正因念著這份情,張三丰才要專門開口,當面問一問鷹緣。
鷹緣完全可以感受到,從張三丰身上散發出來,那層層堆積、如淵似海,不斷向上涌動攀升的恐怖氣機。
但他對此仍是不感到絲毫畏懼,笑得無比歡快,熱烈得好似天真孩童,愉悅答道:
「張真人,生命的剛開始,就是爭著投胎。
本人不才,有幸在先父和母親結合的剎那,比旁人先走了一步,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才有了這精彩絕倫的生命。
這生命既是我的一切,也是我的籌碼,既然摸到一手好牌,自然要找最好的對手,酣暢淋漓地大賭一把,才能不負此生。」
即便是身為傳鷹的兒子,但既然選擇了這條與張三丰為敵的道路,鷹緣亦不會有絲毫遲疑。
對他來說,生命本就是一場遊戲,只有張三丰這樣的好對手,才能讓這場遊戲更為刺激。
聽到這樣的言論,張三丰只是一嘆:
「雖是行偏踏錯,終究也算是有性情的人物,不意今日竟要殺一故人之子。」
言語落定,張三丰亦下了決心,在他看來,如鷹緣這般隨心所欲性子,若是在一開始就入了自己門下,或許也會是一代豪俠宗師。
可惜,他從一開始就入了密宗,成為了新一代的活佛,可惜啊。
想到這裡,張三丰眼中深切掠過一抹惋惜,隨之便是更勝金鐵的堅定,淡然道:
「既然如此,那你們便做好準備,與密宗淨土同墮無間。日後若是有緣再見你父,老道會如實相告。」
鷹緣對此,只是洒然一笑:
「多謝張真人!」
解決完一切恩怨糾葛,張三丰看著身前這座連成一片,光華流轉,梵音陣陣,好似內蘊諸佛菩薩的莊嚴佛土,再次伸出自己的右手。
仍是方才用過的「虎爪絕戶手」,其中充盈的十陽真氣,卻要更為強橫。
這些年來,張三丰在鎮壓破碎空洞之餘,已將自己多餘的十陽真氣,溢散至武當各處,這也是為何,他要遣散原本山上的道士弟子。
數十年過去,在潛移默化中被浸染最深的天柱峰,質地已經勝過此界絕大多數的神兵。
畢竟,當年蒙赤行和淵頭陀大戰,都能造成延綿數里,質地堅硬的水晶峽谷,以張三丰的實力,要辦成此事更不在話下。
此時此刻,老道人便把這些游離於武當群峰各處,以及深蘊天柱峰中的力量,盡數激發出來,再匯於右手,猛地打了出去。
在八思巴、鷹緣眼中,張三丰這五根手指除了本身所攜的十陽劍氣之力外,好似還延伸出去無數條細長且無形的絲線,牽動著七十二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澗、十一洞……
這一剎那,仿若整個武當群峰,都已匯於這隻手掌中,枯榮生死、陰陽造化,盡在掌中移!
轟然一聲,張三丰的「十陽虎爪絕戶手」,正面轟中了八思巴等人構築出來的佛國淨土!
兩種截然不同的驚世巨力悍然交擊,匯成一股令天柱峰,乃至整個武當群峰都為之震動、顫抖的恐怖力量,以無可阻擋之勢,似緩實急的態勢,向外擴張。
在其餘眾人看來,天柱峰頂驟然炸開了一個色彩混亂渾濁,說不清、道不明的大光球,將戰場正中淹沒。
這光球就像是一頭巨獸,從虛空中張開無可比擬、難以描述的深淵之口,在出現的剎那,便成千上萬倍地膨脹、擴張,再向上拉伸、攀升。
倏然間,整張巨口猛地合攏,將一切光芒,乃至對拼產生的餘波給徹底吞噬,令其湮滅於無形。
在眾人眼中,只能看到沖天而起、直徑超過百丈的巨大氣團,以及一座被攔腰截斷,只剩下半部分的天柱峰。
自天柱峰以下,武當山境內的全部山頭,都憑空矮了一截,仿佛就和半截天柱峰一樣,被那無形巨口悄然吞噬,不剩點殘跡。
這樣巨大的震動,即便是厲工、蒙赤行這兩個殺至忘我、眼中只有彼此,惟願印證己身武道的大宗師,亦不能再視而不見。
武當群山某處,正在同厲工貼身廝殺的蒙赤行,心頭忽然湧現出一種奇異的強烈震動,好似有什麼翻天覆地的動靜,出現在遠處。
蒙赤行本就是將「戰神圖錄」練上身的絕世高手,趨吉避凶的本能,早已超越了「秋風未動蟬先覺」的境界多矣,自然能捕捉到這種危機感。
可有些事,即便知道得再清楚,亦是難以避免。
譬如山嶽傾倒於身前,常人縱使有所察覺,又如何避得開?
厲工亦察覺到了蒙赤行如今狀態不對,他本就是煉體一道的大宗師,又精擅埋身戰,本不該放過這種破綻。
但他卻沒有做出任何舉動。
只因厲工也感受到,有一種無可想像、難以言喻的龐大力量,從身後襲來,如洶湧狂潮般,頃刻間席捲整個武當山地界。
兩位大宗師齊齊回頭,便見到了天柱峰傾塌半數的壯觀景象。
以大宗師的實力,雖說摘星拿月、搬山卸嶺誇張了些,但是毀山崩岳,糜爛數里,也不是辦不到,按理來說不該如此驚訝。
但他們都清晰的明白,天柱峰絕不同於尋常山峰。
先前八思巴、蒙赤行圍攻張三丰時,饒是蒙赤行傾盡全力,轟出來的「拳震虛空」,亦不過只是能夠將其峰頭炸爛一截,根本無損主體。
而那已經是蒙赤行此前打出過的最強一拳,即便是又有突破的現在,讓他再全力施為,只怕造成的破壞,也不會更大多少。
想如眼前這般,將半數天柱峰徹底吞沒,令其攔腰折斷,又需要多麼恐怖的力量?
蒙赤行、厲工都想到了這個問題,陷入了一種極度震驚中,竟是不約而同地罷手,怔在了原地。
就在此時,此前的天柱峰山腰處,如今的天柱峰頂端,忽地顯出一個模糊人影,那人朝這邊望來,好似做出了什麼動作。
蒙赤行只覺渾身一緊。
此時此刻,他所感受到的危機感,比之先前面對餘波時,又何止強了百倍?
百倍之語,並非是誇張,剛剛那餘波的聲勢雖然強橫,但也不過只是類似巨石投湖時,四濺盪開的「水波漣漪」罷了。
真正震撼兩位大宗師的,是那巨石本身,區區「漣漪」還不足以威脅他們的存在。
可現如今,蒙赤行卻清晰地感受到,有某種無形而龐大的意志,驟然降臨此地,將自己的身體給徹底鎖定。
厲工目光亦是一動,剛抬起頭,就見一隻金光燦燦、好似黃金澆築而成的大手,從天而降,一把將蒙赤行抓在掌心。
這位縱橫天下、宇內幾無抗手的魔宗,渾身一震,再次將先前那種藉助天地胎膜的韌性,而創出來的絕世拳招,盡情施展。
此時此刻,蒙赤行已不再是用拳頭,來發揮這種震勁,而是鼓盪全身的筋骨、皮膜、筋肉、五臟六腑,乃至全身各處!
一時間,他整個人都似化作了一片模糊不清的殘影,帶動著虛空本身震盪不已,難以耳聞、振聾發聵,卻無比宏大的巨響連綿炸開,震撼天地。
這種以全身發勁,震撼虛空的招式,對體魄要求極高,蒙赤行若非是得了「戰神圖錄」,在煉體之道上又有精進,亦無法施展得出來。
可強烈的負荷亦帶來的堪稱恐怖的威力,純以威力論,這一招已不輸給張三丰當日險些打死蒙赤行的十陽大霹靂,或者是鐵木真的毀島一擊,甚至猶有過之。
就連那隻大手的五指、掌心,都被這股震勁震得出現了些許裂紋,那裂紋並非是沿著大手的輪廓蔓延,而像是橫亘於虛空本身。
不同於八思巴這位心懷密宗的活佛,蒙赤行雖是出身魔門,卻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無比純粹的武者。
他扶助蒙古建立帝國,全因為當年成吉思汗有大恩於其家族。
所以一直以來,蒙赤行都擔任蒙古大汗的貼身護衛,而對一般事務,他完全袖手不理,只有高手來犯,他才挺身殺敵。
正因這種差別,在八思巴將將希望都寄託於轉輪聖王上時,蒙赤行選擇精進自身武道,以期有朝一日,能夠和張三丰正面對決。
現在這位純粹武者,耗盡畢生精力和心學,窮盡才學智識創造出來的絕世武學,終於讓張三丰亦有動容。
蒙赤行所引發的烈震極為恐怖,且直接從最底層,作用於虛空,令得虛空亦出現扭曲,帶動寄託於其上的一切存在,都彎曲起伏,好似重重浪濤,洶湧撲向四面八方。
只不過,蒙赤行這一招的威力雖是奇絕,但張三丰的十陽真氣,實在是太過充沛霸道,好似無窮無盡。
裂痕方一出現,便被張三丰以更龐大的真氣,給強行彌合了去,並且將出現扭曲的虛空,亦給撫平。
蒙赤行雖也算是天縱奇才,但若論對虛空本質的了解和洞悉,他又如何比得上已然鎮壓了空洞數十年的張三丰?
此前這一招能夠生效,不過是因為張三丰暫且抽不出心神來應付他。
如今老道士已在徐行的援助下,暫時掙脫枷鎖,可以隨心所欲的出手,在他手下,蒙赤行根本就沒法如設想那般,引發連鎖式的震盪!
一連爆響七七四十九次,可蒙赤行卻依舊沒有掙脫束縛。
因為張三丰真氣所化的巨手,完全可以在破碎後多次重聚,只要真氣足夠充沛雄厚,便絲毫不會產生影響。
而蒙赤行的體魄,卻已然不堪重負。
在那隻巨手五根粗壯手指的指縫間,逐漸滲出絲絲縷縷的血水,蒙赤行那好似魔神般的身軀,也逐漸開始分崩離析、支離破碎。
可以預見,張三丰根本不需要再多費手腳,只需要多堅持一會,蒙赤行便會不攻自破。
以這位魔宗的戰鬥智慧,自然能夠想得到這一點,但他仍是不屈不撓,堅持著這看似毫無意義的震盪。
這一刻,困鎖蒙赤行多年的無形枷鎖,已然化為實質性的巨掌,覆壓其身。
對蒙赤行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來印證自己一生所學。
雖然如今被張三丰捏在掌中,他卻感覺自己好似回到了當日與傳鷹決戰的長街,長空黑雲疾走、地暗天昏,醞釀著一場至極雷暴。
那一日,傳鷹的功力實則還並未抵達蒙赤行所站的頂峰。
可他卻是硬生生憑藉同天地存在的那種,若有若無、玄妙至極的感應,上應陰陽造化之樞機,接引雷霆,打出了令蒙赤行都要為之驚艷、震撼的一擊。
自那一日後,蒙赤行便常常回想這一戰,回想傳鷹那一擊。
直到從鐵木真手中,學到全套的「戰神圖錄」後,蒙赤行才終於明白過來,傳鷹究竟是如何辦到這一切。
這一次,蒙赤行感覺他好像變成了傳鷹,在張三丰帶來的龐大壓力下,他終於將以前的勘不破、參不透的關隘融會貫通。
蒙赤行此時的身軀,就像是被磨盤來回碾過,骨骼近乎寸斷,血肉模糊。
可他的眼中全然是一片平靜,心中所思所想,唯有近在咫尺的無上武道。
一直以來,蒙赤行雖然是因為張三丰的存在,而不能破碎虛空,但他其實心中並無絲毫憋屈、鬱悶,反倒是頗為欣喜。
對蒙赤行來說,「破碎虛空」只不過是武道成就的一個代表,他所求的武道頂峰,亦非是這四個字所能概括。
張三丰的出現,恰恰證明,破碎虛空並非是此界武道真正的上限。
在沒有擊敗張三丰,取得媲美此人成就前,蒙赤行對所謂「破碎虛空」亦沒有那麼強烈的熱衷。
而現在,蒙赤行甚至將生死都已置之度外,他只關心一件事。
——自己這準備了數十年的一拳,究竟能否超越極限,略微觸摸到張三丰所處的境界?!
只聽轟然一聲,蒙赤行的身軀猛地炸開,化為了一片血霧,骨肉皮膜,以及身體中的一切器官,都化成了血霧的一部分。
見張三丰出手後,厲工心中既有遺憾惋惜,又有欣慰愉悅,縱然沒了蒙赤行這個磨刀石,但張真人能夠騰出手來,無疑是為戰局更添一份保證。
但此時此刻,厲工看著這一團血霧,卻體會到一種方才在激戰中,都沒有體會過的逼命危機感。
很顯然,即便身軀已然潰散至此,但對蒙赤行來說,這還不算死亡,在生命的終結前,他亦有最後的一擊之力!
若是在對戰中,蒙赤行施展出如此手段,我又要如何對敵?
厲工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這個問題。
但蒙赤行卻已無思考的餘裕,他現在的絕大部分神智,都已徹底湮滅,唯餘一念:
——出拳!
血霧在劇烈的震動中,反倒不再如方才那般模糊,而是無比清晰,並且涌動得極其緩慢。
這種緩慢不是真正的慢,而是成百上千次震動迭加於一處,才造成這種「慢」的感覺。
血霧只是一震一動,便將張三丰所化的金陽巨手徹底震碎,緊接著,凝實成一個拳頭,破空直去天柱峰。
蒙赤行將自己此生所擁有的一切,都已融匯進這個拳頭裡!
「哦?倒也有幾分武者骨氣。」
天柱峰那邊,張三丰挑了挑眉毛。
他雖然知道,蒙赤行與自己為敵,不是為了求取破碎虛空的成就,只是想要印證己身武道,但看到這位魔宗以精氣神為代價,打出如此決絕的一擊,仍是不免為之驚艷。
對這位一心武學的武痴,張三丰亦給予了他最高的敬意。
老真人雙手畫弧,相連成一個正圓,澎湃洶湧的十陽真氣,亦在此刻換成了陰陽並濟、精純剛直的九霄真氣。
縱然沉浸十陽境界多年,但張三丰最為得心應手,也最擅長的仍是這一路自己創出來的太極拳。
老真人雙手一揮,九霄真經又再次分化為純陰、純陽兩種力量,結成黑白交織的太極圖,籠罩周身百丈之地。
蒙赤行所化的血霧亦擴散到這百丈處,好似彌天極地的血色風暴,隨陰陽魚而劇烈旋轉。
足足十個呼吸後,這股血色才消弭於天地間,只餘一股極其清新的香氣。
張三丰緩緩收回雙手,太極圖亦隨之斂去。
忽然間,又見遠處的戰神殿再次震動,在眾位宗師眼中,一道赤紅血光,破開戰神殿的穹頂,直擊無窮渺遠的天幕!
——
拳頭未及臨身,鐵木真便嗅到一種氣息。
在這虛空世界中,本不存在任何氣味,甚至就連人的視覺、聽覺亦會受到嚴重干擾,最起碼鐵木真剛才,就不曾嗅到絲毫味道。
可是現在,這突如其來的味道,卻是那麼強烈,甫一出現便洶湧如潮,難以抑制地往鐵木真鼻子中鑽去。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自己已經完全被這種無形的氣息所囊括、包裹,甚至是徹底淹沒、吞噬!
作為在戰場上,一刀一槍拼殺出龐大基業、無垠疆土的開國太祖、馬上皇帝,鐵木真很清楚這是什麼味道。
那是血的味道。
只不過,如今這種味道中,並沒有鐵木真最熟悉的腥臊氣、鐵鏽味兒,反倒是充滿了一種他不曾感受過的香。
像是清淨蓮華,卻遠比蓮花來得更濃、更烈,如果一定要說是蓮花,那也是被烈火沃灌,在火海中盛開的蓮花。
這一刻,徐行這一記「射天狼」中所蘊含的拳法意境,已經在鐵木真眼中展露無遺。
在鐵木真看來,如果說他這一生所求,便是用拳法武功、權力軍勢來開疆拓土,滿足心中的征服欲望。
那徐行則只是將自己的一生所學的全部,甚至是生命本身,都化作了這朵火中蓮花,無論是否有人欣賞,他都要綻放、盛開。
並且他還要用遮天蔽日、無遠弗屆的蓮葉,去庇佑一個容得下蓮花盛放,也容得下萬紫千紅的絢爛天地!
——不僅自己有超脫的可能性,還要去維護眾生的可能性,這就是所謂的推己及人嗎?
鐵木真無比深刻地意識到,徐行和自己之間,存在的根本差別,以及他為何如此堅決地攔在自己身前,要不惜一切代價來阻止自己。
因為鐵木真所要的世界,是一個遍布血與火,只容得下金戈鐵馬、戰鼓鏗鏘的世界。
鐵木真此時此刻,忽然回憶起來,其實在很多年以前,也有人同自己講過類似的話。
那人便是曾經西行萬里,欲要阻止鐵木真大動干戈,屠戮生靈的長春子丘處機。
其實在事前,很多人都認為,丘處機面見鐵木真,勸諫此事,不過是自尋死路。
在蒙古軍中還有一種說法,丘處機根本就是想要借這件事,行刺鐵木真。
當然沒有人認為這個老道士,能夠威脅得了功蓋千秋、橫絕古今的成吉思汗。
可中原人為了在青史上搏一個好名聲,做出這種事來,也不值得奇怪。
其實在鐵木真心中,亦有這樣的想法,出於一種好奇,他並沒有拒絕丘處機的請求,反倒是屏退左右,單獨接見了這個老道士。
只不過出乎鐵木真意料的是,這個戴斗笠、披蓑衣,像江湖豪俠遠勝過道門真人的全真教掌門人,不遠萬里西行而來,竟然真是和他談什麼去暴止殺,濟世安民的理論。
鐵木真對這套理論,當然不會有絲毫興趣,但他卻很想知道,丘處機到底是哪裡來的膽子,在自己面前談這個。
他更不明白,丘處機分明也是個武功不凡的道人,怎麼會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不明白歸不明白,鐵木真卻敏銳地從中察覺到,或許這其中的決定性因素,就來源於中土文明和草原民族的差異。
鐵木真知道,征服和統治並不是同一個概念。
他想要徹底將中原盡數握於掌中,令這片沃土中生長出來的豪傑才俊,盡數為自己所用,就必須加深對這個悠久文明的了解。
所以,鐵木真並沒有對丘處機動手,反倒是同這位老真人徹夜暢談,甚至擺出了罕見的低姿態。
只不過,鐵木真也沒有想到,到頭來自身過於強大的武力,他還來不及親率數十萬鐵騎,踐踏中原大地,令神州陸沉,便不得不轉世而去。
此前和丘處機交流得來的一切,更是來不及實踐,便化為一場泡影。
現如今,徐行不跟他多說一字一句,只是用拳頭踐行自己的意志,反倒令鐵木真回想起,當初同丘處機的交談。
其實在此之前,鐵木真認為中原人之所以會產生這種軟弱的想法,不過是因為他們不夠強而已。
如果他們強大到自己這種程度,自然便會生出征服一切的欲望,更會明白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實乃自然之理!
而徐行的出現,卻讓鐵木真深刻意識到,原來強者與強者,也有不同。
原來,世上竟然真有這樣的人!
念及此處,鐵木真反倒是笑了出來。
即便是鐵木真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世界,的確是極其美好。
但有些人看見美好的事物,只想令它自發生長,有些人是想要據為己有,更有甚者,只覺得無比扎眼,亟欲要將之徹底毀滅!
毫無疑問,鐵木真便是後面兩種人,對他來說,徐行想要構築的世界,固然美麗,但這種美麗,只有在自己的掌控下,才有意義!
如果只是掌控本身,都會破壞這份美麗,那鐵木真寧可將其付之一炬!
念及此處,鐵木真長嘯一聲,如刀劈斧鑿的豪雄面目上,充滿興奮戰意。
他不閃不避,挺直胸膛,同樣提起自己的拳頭,迎向徐行這一拳,豪笑道:
「人生最大之樂,即在勝敵、逐敵、奪其所有,見其最親之人以淚洗面,乘其馬,納其妻女也!」
誠然,徐行這一拳中所攜的力量,已是鐵木真此生未見的強大。
但他是草原帝國的希望,背負著蒙古人的驕傲、蒙古人的志氣,草原民族的信念與勇氣託付在自己身上,匯聚成堅不可摧、攻無不克的力量。
他所擊敗的每座城池、所屠殺的千萬敵人都是他縱橫寰宇、所向無敵的證明。
這樣的拳頭,又怎麼會輸給孱弱的漢人?!
此際,徐行亦清楚地看到,在鐵木真周身,那因虛空崩滅而產生的細密裂縫中,竟然湧現出無數重重迭迭、影影綽綽,好似幽魂一般的影子。
那正是曾經敗亡在鐵木真手中,被他所率領的鐵騎踐踏過屍骨的鬼魂怨念。
他們鼓盪著悽厲陰風,尖嘯慘嚎,訴說著這位帝王那殘酷暴戾的屠殺舉止,卻反倒是助長了鐵木真的囂烈氣焰。
兩個彼此極端對立的強者,終於以畢生最強大也最決絕的姿態,正面撞擊在一起!
萬籟俱寂中,整個虛空世界立時土崩瓦解,好似被打碎的寶石琉璃,碎成無數亮晶晶的殘片。
這一次,就連「真武昊天鏡」,亦難以抑制住如此狂猛而暴烈的波動。
鏡面劇烈震動,一束難以用文字描述的光束,從中猛然噴發出來,筆直向天,好似一柄通天徹地的光劍。
堅固到能夠承受徐行、鐵木真兩大絕世強者激戰的戰神殿,在這道光束,竟似豆腐一般,沒有絲毫抵擋之力,被輕而易舉地洞穿。
緊接著,光劍直衝向天,將夜幕完全撕裂,雲層亦破開一個巨大破口,雲海翻卷,朝著更高處洶湧而去。
光劍最終消失於天幕盡頭,即便窮盡目力,亦難以看到終點,但那光痕卻在空中久久不散。
劇烈的爆炸隨著這道光劍現世,戰神殿中的周天星圖,已經被徹底毀滅,難以維持整體框架。
光焰中,徐行和鐵木真,從天地夾縫中,再次回到了這個世界。
寂靜中,忽然響起一聲極為悠長的吐息聲。
那平日裡永遠昂揚向上、充滿朝氣聲音里,更是充滿著一種疲憊至極的感覺,絲毫提不起來。
破碎殿宇中,唯有一個雙臂盡數化為白骨,渾身皮肉焦黑,衣衫襤褸破爛的年輕人,以及一片逐漸朝四方潰散而去的光點。
徐行躺在地板上,仰頭看向逐漸崩毀的戰神殿,慢慢地提起一口氣,舉起自己的右手,緩緩握成拳頭。
即便是面對足以獨立支撐起一個龐大帝國,背負整個草原民族的信念與志氣的偉大帝王,最後的勝者,依然是他!
這巍然如天上宮闕的巨大殿宇轟然一震,好似一枚火流星,朝著武當群山墜落下去!(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