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儒之所以會格外注意徐行身後的劍器,就是因為他乃青城劍宗的道傳弟子。
青城劍宗發軔於蜀中,古蜀國多風波,處處皆有惡蛟孽龍興風作浪,為禍人間,是以各地都留下了劍仙斬蛟的傳說,也是劍修一脈的源起。
修儒原名姓李,正是古蜀地界一位前古仙人的後裔。
這位仙人因劍術超凡,一劍之下,劍氣長有八百里,故而號稱李八百,歷夏商周,周穆王時來居蜀之金堂山龍橋峰下,最終煉成金鼎還丹,內功圓滿、破空飛升,得享「紫陽真君」之位。
這位紫陽真君飛升前,傳下了李家道的道統,還留下了淬劍池、七星井,這兩件仙家重器合起來,便能接引周天星辰之力洗鍊劍胎、劍器,對劍修一脈大有益處。
後來,青城劍宗建立,李家道亦挾這兩件重寶併入劍宗,也因這番淵源,李氏在青城劍宗地位尊崇。
並且,或許是因為身為真君嫡傳,歷代李氏族人都對劍氣、劍意、乃至縹緲劍道,有一種天然的敏銳。
現在青城劍宗的掌教至尊,赤城劍仙李雲顯,亦是李氏族人。
青城劍宗發展至今,已然為劍仙一脈的源流之地,貨真價實的劍道魁首,此界九成九的真人劍修,皆是出身於此。
所以,李修儒在認出徐行身後的劍器後,首先便會思考,這人究竟是宗門中的哪位成名高人。
只不過在腦中飛快過了一圈兒後,李修儒還是沒能找到一位,特徵能夠同眼前之人相匹配的真人劍修,更找不到這把劍的來歷。
——難不成,他是上清宗道傳?
天下間,若論劍術傳承,唯一能夠稍微同青城劍宗相比的,亦只剩上清宗一脈。
上清宗如今那位鎮宗祖師,天台山玉霄峰道隱仙人司馬承禎,便是號稱劍、鏡、書、符四絕。
司馬承禎雖非純粹劍仙,亦是劍術精絕之輩,曾著「上清含象劍鑒圖」、「景震劍序」,遍述劍道真諦,引得仰慕這位祖師的道門弟子,選擇獨煉一劍,專精劍道。
據說,此舉還曾引得如今正一道張天師大為不快,好在有另一位出身閣皂宗的仙人祖師出面講和,兩位真仙才不至於大打出手。
左前輩看向徐行的目光,則少了些探尋,多了更多警惕和戒備,沉聲道:
「敢問前輩仙鄉何處,又是從何而來?」
徐行朝兩人拱手,微微一笑:
「徐行、徐踏法,正是從蓬萊海境而來,要往安南尋涇陽王而去,我身後這位小友,則是海境龍宮八太子。
正因如此,徐某方才聽聞海境二字,才會挾友前來,拜會兩位朋友。」
言語間,徐行側過身,露出敖崢嶸的身形。
敖崢嶸此時亦拿出了八太子的派頭,青甲白袍、腰纏玉帶,手持爛銀紅纓槍,頭角崢嶸,英武不凡。
雖然在和徐行交手時,他這身披掛並未起到太好的作用,但這其中無論哪件,都是世間難尋的珍奇寶物。
即便是尋常大宗的真傳弟子,能夠擁有其中之一,亦要好生珍藏,恨不得日日以法力祭煉,溫養於紫府靈台,絕不會如敖崢嶸這般,隨隨便便地穿戴在身,現於人前。
這都還沒算上他手裡的「鎮海印」,以及被徐行繳獲的那幾張法符。
所以,李修儒和那左前輩一看敖崢嶸這穿戴,就已信了七八分。
——若非是海境龍宮太子,哪兒來這麼這樣的派頭和架勢?
敖崢嶸知道,徐行是不便說明來歷,便扯了海境的龍皮做大旗,不過他也相當配合,直戳了當地道:
「龍宮八太子敖崢嶸,見過兩位。」
他目光微動,先是落到左千戶手上那兩鋒刃如鋸齒的奇刀上,有些詫異地道:
「這兩把法器,便是傳說中的魯班鋸吧,閣下莫非是天工匠作一脈的傳人?」
敖崢嶸的語氣中,有些明顯的興奮。
這天工匠作一脈,可以追溯至春秋時期,乃是魯班所創,以機關術和建築學著稱,盛產工匠,雖亦是不入天籙的上古流派,卻活躍於世間,搭建了一座又一座的巍峨奇觀。
敖崢嶸雖是聽說過這一脈名聲,卻從未見過具體傳人,如今一見這匠作一脈獨有的法器,自是難掩興奮。
言畢,敖崢嶸又望向李修儒,以及他手中的五根銀針和那枚劍符,恍然道:
「原來是青城劍宗的道友,這『計都隱曜劍符』我亦在龍宮典籍中翻到過,的確是一件異寶奇珍,怪不得能瞞過我的感知。」
「計都隱曜劍符」亦是通過七星井接引計都星力,又經青城劍宗歷代祖師以仙法祭煉,才煉成的異寶。
只不過這件寶物路數與青城劍修們寧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剛直性子不相符合,是以知情者寥寥,能夠認出來,無不是大宗出身。
見敖崢嶸對兩人傳承如數家珍、頭頭是道的模樣,兩人胸中最後那一點疑惑,亦最終消去。
蓬萊海境雖然孤懸海外,但是老龍王昔年坐鎮洞庭湖時,卻也算兢兢業業,又與亢龍宮、金山寺親善,在修行界亦聲名不菲,絕非惡徒。
他們這次本就是為了海境而來,所以肯定敖崢嶸的身份後,皆是鬆了一口氣,放下心頭戒備,起身迎接起兩位貴客。
「原來是海境的道友,請進、請進。」
等一人一龍來到廟中,左前輩更是主動談及他的出身,算是回答敖崢嶸方才的問題:
「不算是正統傳人,不過是會幾手零散術法而已。」
這左前輩原名左擎天,曾為朝廷千戶一職,故而又稱左千戶。
他年輕的時候,性情火爆、嫉惡如仇,有一晚夜宿破廟,夢中有神仙顯靈,說他命中有斷臂身死之厄,便傳了他一道黃神越章符。
醒來後,左擎天便覺自己體壯如牛,更隱約能感受到地脈精氣,山根靈機。
即便當時魔劫還未爆發,但左擎天卻已看不慣朝中腐敗,便從此辭官,踏上一修行路,成為了一名沒有譜牒的散修。
這魯班鋸,亦是在行走江湖中,被其餘同道傳授的手段。
這便是散修的悲哀,不僅沒有更進一步的契機,就連法寶和自身根基、所學神通,都不能相互匹配。
道門正宗的高人們,甚至將散修們蔑稱為「術士」、「方士」,「方」者並船也,就是嘲笑他們無能辟道,只能「坐船」。
「術」者,邑中道路也,則是諷刺他們只能在城中行路,耽於小術,超脫無門。
說到這裡,饒是以左擎天的堅韌性情,亦不免嘆了口氣,敖崢嶸、李修儒皆是默然。
不過,左擎天到底不是消沉之輩,只嘆了一聲,就繼續講述下去。
他得了天工一脈的部分傳承後,便同一位風水師搭夥,做起了替修士們打造宮觀、修繕道場的營生。
此界修士的修行,講究財法侶地四字,缺一不可,最後這個地,指的便是道場。
但是想要打造出一座合適的道場,要從選址便開始,這也是為何他要找一位風水師做同伴。
只不過魔劫爆發後,天下烽煙四起,人間幾乎淪為魔域。
那些有大宗門庇佑的地界,靈機亦有極限,為了本宗弟子的修行,最多只能容納一小部分旁門散修。
而如主持東南二十四治,坐擁浩大靈機的符籙三宗,亦或者說是其中當家做主,執掌二十四治都功印的正一道,則是直接拒絕一切散修入境。
在正一道看來,東南二十四治乃是種民之地,也即是培育道種的所在,是以絕不容福源短淺,無緣正法的旁門踏足。
左千戶和他那位同伴都是散修,無有宗門庇佑,只能抱團取暖。
徐行和敖崢嶸,也是這才知道,這些散修們在魔潮中,究竟是如何生存。
魔潮洶湧,妖魔肆虐,就算是自持武力的真人修士,貿然飛上天,只怕都要被一擁而上的魔頭們吞噬殆盡。
如此惡劣的環境,逼得散修們只能聚集起來,形成一個又一個的聚落,亦或者說是窩點。
他們或是隱居山腹,或是藏於大澤,更有甚者,選擇深入地層,潛伏在距離地面數百丈的地底,並且不斷轉移據點。
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自然是極其兇險,可在左擎天口中,卻顯得如此平平無奇,只因他早已習慣這一次。
徐行聽到這裡,亦覺有些氣悶,他此前在和敖崢嶸這種天潢貴胄的接觸中,還不曾察覺這一點。
如今聽到左擎天的講述,才才深刻體會到,此界的修行之道雖是發達,門戶之見卻也是極重。
這一次,左擎天前來海境,正是受了他那位風水師好友的囑託。
他那好友名為柳毅,法力雖是稀鬆平常,一手風水術卻因得了上古傳承,頗為不凡,極其擅長尋龍點穴。
只不過這一次,柳毅尋到的不是山水龍脈,而是一條貨真價實的真龍,並且是母龍……
談及此處,饒是以左擎天的端方性情,都不由得流露出古怪的狹促笑容。
不過他很快便意識到,面前就有另一條真龍,硬生生把笑容憋了回去。
徐行亦是有些沒忍住,再看敖崢嶸,果然臉色已是黑如鍋底,便不由自主地笑出聲來。
唯有李修儒這個孩子,睜大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看看大笑的徐行,又瞧瞧面容緊繃的左擎天,再望向臉越來越黑的敖崢嶸,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其實,蓬萊海境的龍族一脈始祖,本身便是山水龍脈凝成的天地神物,所以海境龍族才能如此輕易地承受正神敕封。
而左擎天那位好友,能夠誤打誤撞找到一頭真龍,也證明此人的風水術,的確是極為精深。
只不過這事兒聽在敖崢嶸耳中,因涉及自家親姐,就顯得格外不是那麼一回事兒,心情有些複雜。
柳毅找到的這條真龍,自稱乃是海境龍宮的公主,遠嫁安南始祖、執掌一方水域的正神涇陽王。
只不過,魔劫到來後,這位曾經的敕封水神因金身破損,便性情大變,甚至在暗中修行起了魔門南支的幽游夜摩天大法。
被龍女撞破後,涇陽王便施展大法,將這位明媒正娶的妻子鎮壓於山根處,日夜以幽泉侵蝕肉身、元神。
但是龍女能夠感受得到,涇陽王此舉只是旨在囚禁自己,引誘龍宮來人。
所以,她便請求柳毅,幫自己往龍宮寄一封書信,卻不是求救,而是告知安南之事別有蹊蹺,令海境萬不可輕舉妄動。
不過,柳毅雖然風水術精深,法力卻是淺薄,難以橫渡魔潮,便拜託了好友左擎天。
左擎天也知道,此事頗為艱難,便去尋了另一位好友,此人姓許名仙,乃是一位極負盛名的醫家傳人。
許仙本人功力雖不算如何,至多與柳毅相若,卻因擅長醫術,交友廣泛,便為左擎天引薦了李修儒。
李修儒雖是出身青城劍宗,卻也是劍宗中的一大異類,不喜煉劍,偏好岐黃之術,就連本命劍胎亦是一套飛針。
許仙,正是李修儒醫道上的引路人。
經過這樣一番曲折,左擎天和李修儒才湊到了一塊,朝著海境進發。
聽完來龍去脈後,敖崢嶸不禁面色沉凝。
雖然事先已有準備,但他還是沒想到,涇陽王竟然不只是與魔門勾結,而是以神靈金身,練了魔門大法,還鎮壓了自家親姐!
既然他是專程設計,要引龍宮中人來此,只怕魔門所做的布置,還要超乎想像,以叔父的實力,究竟能否應付得來?
更何況,出手的還非是五方魔教中的其他幾脈,而是和龍宮積怨最深,也最為覬覦龍涎口的幽游夜摩天!
念及此處,敖崢嶸不由得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也會虛空大挪移,能夠直接橫越萬里,從此地直接降臨於安南地界,與叔父並肩作戰。
徐行卻想到另一個問題,問道:
「既是如此,兩位又為何會潛身古廟?」
左擎天和李修儒對視一眼,露出苦笑,亦道明緣由。
原來,他們兩人也是和徐行一樣,憑著「計都隱曜劍符」,在高空上遠遠注意到,此處竟然還有人族聚落,才特來此處一探。
稍作了解後,兩人便發現,這裡的村民世代都崇拜一位女神,還說此處之所以只有稚童和少女,都是因為女神神力所致。
他們兩人都是修行者,自然不會相信如此無稽的說法,便來到山神廟中,想要一探究竟,這一看,果然便發現許多玄妙。
此處的神像雖是按照正神規格塑造,亦是享受了這些村民的香火信仰,與尋常山水神靈別無二致
可神像中卻全無屬於山水神靈的威嚴,更無更該有的神力刻印,取而代之的,反倒是一股森森鬼氣,好像曾經有凶鬼寄居於此,以神力為食。
而神像底座,乃至古廟的牆壁、棟樑、磚瓦中,都銘刻著極其古奧的魔文。
這些魔文據傳,乃是天魔一族用於溝通魔祖,進行祭祀時所用,亦是魔門真統大法的載體,內蘊天地大道。
論規格,陰蝕魔文便等同於符籙體系中,用以摹畫天地陰陽之自然、取同雲物星辰之勢的雲篆雷文。
即便是在五方魔教中,除了本就來自天外的天魔,也只有為了精研魔門真統,不惜走火入魔、淪為天魔眷屬的老魔頭們,能夠通曉其中真諦。
此界中,能夠將之運用自如的魔門強者,即便是遍數五方魔教,亦是極少數,且每一個的法力神通,都至少等同道家真人。
除了這些魔文外,兩人還發現,這尊神像中還隱隱透露出一些極其淡雅的檀香味,好似曾經享受過佛光加持。
鬼怪、魔頭、佛門,即便兩人還沒有弄清楚這三者的關聯,卻也敏銳地意識到,這古廟定然關係重大,已非是他們所能插手的範疇。
聽完這段故事後,徐行亦有些驚訝,便將神念釋放出去,一寸寸地搜尋那些古奧魔文。
他一查之下才發現,果然如左擎天、李修儒所說那般,這裡各處,都被人用極細微的手筆,在纖毫間微雕出了一連串詭異紋路。
並且,這些紋路扭曲而怪異,卻不含絲毫的法力。
徐行這才明白,怪不得他方才以神念遙感此處時,並未發現絲毫濁氣,走進神廟後亦沒有這種感覺。
只不過,即便其中沒有任何法力,可那紋路本身,卻有一種極其深奧的意境。
這種感覺,就像是敖崢嶸曾經提到的道門真符。
為何這個世界的道士們在修行之初,就能凝練符種,並以此為中樞調度法力,就是因為符籙本身,就是一種天地大道的切實體現。
符者,五色流精凝而成文也,混化萬真,總御神靈,通取雲物星辰之勢,所取者無不仿象傍勢,以為通神之用。
現在徐行眼中魔文,亦呈現出這樣的態勢,即便只是線條勾勒而成的紋路,卻也令人不禁想要沉迷其中,一探其中究竟。
徐行雖是克制住了這種念頭,卻也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這種不詳而詭異的吸引力,心頭不禁對此界的魔門神通,越發好奇。
在上個世界中,徐行練成「真武七截陣」、「九霄真經」、「十陽神功」後,雖是實力大漲,抵達了此界所說的真人境界,卻也有不小的隱患。
其中最為關鍵的一處,便是他體內那股由陰魔念頭,以及龐斑畢生修為所化的濁氣。
在上個世界,徐行根本找不到足以同張三丰所傳那幾門大法分庭抗禮的魔功,來令自己的根基重新達到一種道魔平衡的狀態。
——而剛才從這些魔門文字中,窺視到的些許意境,卻給了徐行這樣的希望。
念及此處,他不由得笑了笑。
敖崢嶸見徐行露出這種表情,本想說些什麼,卻見這位老前輩又望了回來,道:
「我已有感應,此間正主很快便會到來,只要手腳麻利些,儘快將之解決,亦不會耽擱你我的正事兒,放心吧。」
在遙遙感應到那股氣機的剎那,徐行就明白過來,為何他和敖崢嶸在這片地界上,不曾遇見任何一頭妖魔。
——只怕,無論是邪魔外道,還是旁門散修,都已淪為了此人盤中肉食?
徐行剛想到這裡,見遠方天際,驟然翻湧出一片遮星蔽月的黑煙,夾雜暗紅血色,滾滾席捲而來,濃烈厚重,好似要傾覆天穹、吞噬萬物。
黑煙正中,則是一座挺拔山峰,高有二三十丈,其勢巍峨,無數影影綽綽的陰靈、厲鬼、幽魂在其中沉浮不定,尖嘯不已。
這座黑煙陰山一出現,方圓十里皆是鬼哭神嚎之聲,聲聲淒切、慘絕人寰,若是修行不足之人在此,只是一聽這聲音,五臟六腑就會被無形怨氣攫住,扯出心肝脾肺。
即便相隔甚遠,但是左擎天、李修儒只是一見那座山峰,即便有「計都隱曜劍符」的庇佑,仍是感到心頭一滯。
敖崢嶸一見,目光也凜然起來,朝眾人傳過去一抹神念。
「此法名為『紂絕陰天秘籙』,能夠以元靈神意併合法力修為結成山峰,以山為墳,以墳蓄陰,結成鬼兵百萬。
來人功行雖未臻至圓滿,內里仍有血氣,法力駁雜,氣象卻頗為森嚴,顯是得了正傳!」
幽游夜摩天在五方魔教中,一向以溝通幽冥著稱,善於煉化九地陰煞,操弄魂魄,「紂絕陰天秘籙」便是其中一門厲害大法。
若是練到至高境界,便能以元神化為一道「紂絕陰天宮」,貫通陰陽兩界,統百萬鬼兵、十萬鬼帥,總領幽冥世界。
昔年幽游夜摩天的某位祖師,正是憑藉此法,盤踞蜀中、建立酆都,盤踞幽冥通道,率眾千萬,與手持三五雌雄斬邪劍的初代張天師大戰一場。
這魔頭雖是落敗,卻也打出了「紂絕陰天秘籙」的赫赫凶名,令時人驚駭莫名。
眼前這老魔頭雖未練出「紂絕陰天宮」了,卻也到了化身陰山、蘊魔養兵的境界,不輸道門真人,定然是魔教中凶名赫赫的角色。
徐行一直以來,對新奇武學,以及這個世界所說的法術神通,都抱有極強烈的興致,恨不得領教天下萬千法脈的手段。
可這一次,見到這座山峰時,他卻不曾感到絲毫的興奮激動,反倒是從心底深處,湧現出一種強烈的厭惡。
只因徐行已經看出來,這座陰山內外飄蕩的鬼魂,皆是由生魂煉成,並且是在活人最痛苦的那一剎那,再將魂魄抽出,才會激發出如此強烈的怨煞之氣。
徐行也發現,這門神通大法雖是陰毒而暴戾,可古廟下那村落中的數百口人家,卻是恍若未覺,兀自沉浸於夢鄉中,睡得無比安穩。
又聽一聲邪異之聲,從黑雲陰山中傳來,激起陣陣陰風,席捲而來,鋪天蓋地,古廟前更是彌散開一陣濃鬱黑霧。
「哪家的賊道士,竟敢在本妖王的道場撒野?!」
那老魔頭話未說完,就聽一聲嘆息:
「果真是……萬里腥膻如許!」
說到最後四個字時,天地間明月驟然大放光明,即便是那老魔頭的法力,都絲毫遮擋不住!
緊接著,一條長達十來丈的雪白劍光,皎潔清冽、孤寒凌絕,上應天心明月,橫空而去,將古廟山前的黑霧、陰山周遭的黑煙都一併斬斷!
「嗯?!」
劍氣長虹前,一隻田畝大小,通體碧綠,好似由幽冥鬼焰凝聚成的尖利鬼爪,驟然從陰山頂端垂落,凌空覆壓下來,威勢兇猛無比。
可即便如此,這隻幽冥巨手仍是在劍光前,被徹底撕碎,化成無數光點,黑雲中的陰山山體,亦是被斬開一條無比平直、深深凹陷的劍痕,極其醒目。
這陰山本非實體,乃是這老魔亦畢生修為所化,只要根基不損、法力充沛,哪怕被打至徹底潰散,亦能在頃刻間復原。
可這一次,無論他如何催動神念、驅使法力,都無法令這劍痕恢復如常,劍痕中那精粹至極、凝練至極的劍意、劍氣還在反向侵蝕他的魔門道基。
如此劍術,饒是以這老魔的見識,亦只能想到一家,不由得驚呼道:
「青城劍宗?!」
劍光盡頭,一隻高有十丈,大袖飄搖,目如鬼火的高大身影,從陰山山頂端升起,這巍峨山峰在剎那間,好似成了他君臨世間、號令天下的王座。
敖崢嶸一眼就看出來,這顯然是一個鬼修成道的老魔。
只不過,幽游夜摩天中,又何時出了這等人物?
昔日魔劫爆發那一戰,幽游夜摩天為圖龍涎口,傾巢而出,卻遭了為亢龍宮、金山寺所阻止,終究是功敗垂成。
而他們在退走時,又遭了符籙三宗那三位鎮宗祖師的圍剿,不僅掌教的南方天魔身受重創,其人麾下四大等同於大真人的鬼帥、十來位等同真人的鬼將,都盡數隕落。
這一支傳承自此以後,便幾乎是一蹶不振,在魔門五支中聲勢最弱,據說就連鎮宗之寶陰世幽泉都被東方桑皇扶搖天奪了去。
可這才過去多少年,他們就有實力擘畫涇陽王之事,又培養出如此兇悍的一尊魔頭?
敖崢嶸念及此處,面色更為沉凝,現在看來,這衰頹的魔門南支,已在暗中恢復了元氣,涇陽王那邊的布置,只怕更為兇險。
徐行卻沒有敖崢嶸這樣的感慨,只是手持洗墨鯤鋒,輕輕彈劍,長長一嘆:
「以你這魔頭祭劍,倒也不負『洗墨』之名。」
劍刃微顫,劍聲嗚嗚然。
此聲雖輕,卻亦如劍鋒,將充斥天地間的妖鬼慘嚎聲盡數壓低,乃至徹底撕裂。
短暫驚訝後,這老魔頭也平靜了下來,身後陰山雖有裂痕,卻也映其心境,巍然聳立、不可動搖,恨聲道:
「好,本王當年為燕赤霞所傷,今日又見劍宗傳人,當真是天助我也!」
此話一出,李修儒、左擎天兩人,心中都有明悟,知道了這老魔頭的來歷。
卻說數十年前,有一號稱「黑山老妖」的魔頭膽大包天,曾經潛入劍南道,想要探尋昔日那位南方天魔祖師留下的酆都遺址,設法溝通幽世陰泉。
老魔的魔功雖也算是高絕,此舉卻也太過放肆,因此惹上了青城劍宗本代最為傑出的劍道天才燕赤霞,只一劍便被斬得道基動盪,當場跌境。
不過,他乃魔門正宗傳人,對虛空神通的精妙亦有幾分領悟,又有幫手相助,竟然從燕赤霞劍下逃得一條性命。
誰能想到,只是過去了數十年,這黑山老妖不僅養好了傷勢,還練成了幽游夜摩天的無上大法,功行更進一步?!
言語落定,黑山老妖仰天長笑,群鬼齊聲應和,嗓音之雄渾浩大,幾可震天撼地、傾倒山嶽,就連劍吟聲亦不復得聞。
「來!來!來!」
笑聲未絕,又是一劍橫空殺至,凝結玄陰之氣,內蘊清寒劍意,凜冽生輝,再次光耀天穹,照破無邊暗夜。
黑山老妖張口一吐,噴出五朵漆黑火蓮,焰光交織,匯成龐大火潮,迎上那凝練至極的劍光。
他當年敢於深入青城劍宗的地界,引誘凡人,自然也有幾分依仗,這一口「玄陰黑煞魔火」,便是其中之一。
「玄陰黑煞魔火」也是幽游夜摩天中所記載的一門威力絕大的神通。
要採集修行者潛入地脈中採集九地陰煞,輔以七十二條玄陰命格、死狀悽慘的冤魂,祭煉足足三十年才能練成,且日日不能間斷,否則功虧一簣,其中所耗費的功夫、心力,根本不可計數。
不過一旦煉成,此火威力之大、濁氣之盛,只輸給地肺深處的太火毒焰一籌。
其實,以往幽游夜摩天鼎盛時期,教中弟子都不屑修行如此繁瑣的法術。
畢竟與其這般廢功夫,倒不如多找點祭品,奏請師長,帶自己深入地肺,直接收取太火毒焰。
只不過如今幽游夜摩天不比以往,勢力衰頹,而黑山老妖又矢志光復南支,為了克制飛劍,才不惜廢絕大苦功,煉製這「玄陰黑煞魔火」。
青城劍宗的劍修煉劍,最重精純精粹,唯我唯一,性命交修的本命劍胎雖是經過千錘百鍊,銳不可當,可一旦施法所污,便是輕則道基退轉,重則魂飛魄散。
不過徐行卻絲毫不懼老妖的魔火,若論火,他的十陽真焰又怕過誰來?
清寒劍光中,忽地亮起一線輝煌金絲,自劍尖貫穿至劍柄,再化璀璨金陽,焰光熾盛,幾有焚山煮海之勢!
黑山老妖一見,不由得大驚。
他能感受到,這火中不僅有道家煉化陰渣的純陽之意,又含一股佛門降魔真意。
三昧真火,太陽真火、八部天龍火,三火合一?!
天下間,怎麼會有如此擅長火法之人?
十陽真火一現,立時綻放於黑煙魔火中,化為朵朵金蓮,果真是出淤泥而不染,一派清淨聖潔之景。
黑山老妖頓時明白,對方絕非是一般意義上的純粹劍修,不敢再顯擺專為針對劍修飛劍的手段,而是搬出壓箱底的神通。
他先是一揮大袖,滾滾魔氣中,卷出一桿龐大旗幡,鼓盪無窮陰風。
風助火勢、火借風威,「玄陰黑煞魔火」的威力呈幾何倍數增長,竟能與十陽金焰相抗。
這陰風亦非是人世陰風,而是來自於九幽之下,此處並不在人間,而是來自遙遠的宇宙星海。
唯有通過陰世幽泉,幽游夜摩天弟子才能與那個世界相溝通,接引其中力量,這陰風便是其中之一,喚作九幽冥風。
「九幽冥風」雖是因跨越了無窮虛空,而威力大大減弱,但在經過幽游夜摩天大法祭煉後,仍是一件奇珍。
只不過如今陰世幽泉已落入桑皇扶搖天手中,即便是黑山老妖這等南支真傳弟子,亦無從接觸。
這「九幽冥風」,也是他從一位出身桑皇扶搖天的「道友」手中奪來。
見黑山老妖以陰風助長魔火之威,徐行亦不慌不忙。
青衣劍客足踏朵朵金蓮,「洗墨鯤鋒」信手斬出,如書法大家揮毫潑灑,劍氣縱橫恣意,交織成網,點碎黑焰、抹滅陰風。
一時間,一人一魔竟是斗得難分難解,令古廟三人看得目不暇接,尤其是李修儒,看得更是出神。
徐行這一式清冷孤絕的劍術,乃是從太陰天刃、慈航劍典中悟出來,又融入了自己畢生所學,以及張三丰真武太極劍中的陰屬意蘊。
所以此劍雖非是天下間任何一套成名劍訣,卻讓李修儒這個劍修深感不凡。
他倒也不感覺奇怪,畢竟洞庭龍宮底蘊深厚,在上界亦有背景,保存有一門真水劍訣,也不足為奇。
只不過當徐行用出十陽金焰後,李修儒卻又有些疑惑了,這樣的真火神通,只怕非是龍宮傳承吧。
這位徐先生一生所學,還真是廣博。
左擎天既是看不出多少門道,也是憂心目前局勢,只不過當他看到八太子仍是一副優哉游哉,不慌不忙的模樣,才放下心來。
敖崢嶸畢竟曾經和徐行交過手,知道這位劍術雖是卓絕,根本還在精元大道上,所以根本不急。
在他想來,這位老前輩之所以故意藏拙,不過是想趁此機會,一窺如今魔門的手段罷了。
黑山老妖亦注意到此處,他雖是不知徐行的底細,卻也看得出來敖崢嶸實力亦是非凡。
更何況,他也頗曉虛空神通的奧秘,雖不能完全洞悉「計都隱曜劍符」的奧秘,卻也感受得到還有旁人在側窺伺。
黑山老妖此時亟欲憤恨長嘯,他之所以在靠近海境的荒僻地界煉法,就是為了避開魔門正統耳目。
可誰曾想,五方魔門沒找上門來,反倒是被一群劍修登門踏戶!
黑山老妖倒也不怕對方是得知了自己的謀算,畢竟此事關乎魔門隱秘,天下知情者寥寥無幾。
但如今功成在即,他也不可能捨棄經營已久的地界,重新開始,為今之計,只有多付出些代價了。
所以,黑山老妖根本不敢和徐行再打這種純粹比較根基雄厚與否的拉鋸戰、消耗戰,當機立斷,神魂一震。
十丈法身中,忽地亮起一輪幽綠光焰,一滴濃郁至極,好似碧玉的血液。
黑山老妖乃是鬼修成道,這滴碧血乃是這老魔鬼王畢生修為所凝聚,威力無窮,足抵得上百年修為。
如今他毫不猶豫地將之捨棄,正是為了發動拼命的手段,把這群不速之客盡數留下來。
左右他這謀劃,只在數日內便能功成,屆時便是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無論是青城劍宗,還是海境龍宮,又能拿他如何?!
唯有撐過這段時日,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其實,當日黑山老妖從那位出身魔門東支、桑皇扶搖天的「道友」手中,奪來的其實亦並非只有「九幽冥風」一項而已。
那位道友,本就是草木之精化形成道,本體為一大槐樹,所謂槐者,木之鬼也,既是上應桑皇扶搖天的木靈,對幽游夜摩天的大法修行,亦是多有臂助。
並且幽游夜摩天雖是和桑皇扶搖天,同屬於五方魔教,卻有奪取鎮宗之寶的血海深仇,黑山老妖將這位「道友」煉化,也是應有之意,所謂合於元始聖道,正是此理。
這滴精血甫一出現,黑山老妖身後,便浮現出一圈碧綠漣漪,一根枝條從那漣漪中伸出,碧綠光華越發明亮,無論徐行的劍光如何酷烈,竟也絲毫掩不住這股光芒。
那竟是一株撐天古木,蒼蒼鬱郁,枝幹虬結,晶瑩剔透,猶如一根沖天而起的翡翠玉柱,碧綠的豪光照得明月失色,萬千條枝葉縱橫交錯,遮天蔽日。
從山神廟望去,這方圓數十里天地,盡成一片碧綠世界,好似上古青帝行宮,絲毫容不得旁門左道,覆壓天地、禁錮一切神通術法。
敖崢嶸此時,終於沒了先前那好整以暇的神情,驚呼道:
「桑皇扶搖天,太乙東華傳承,這老魔竟然不止通曉南方幽游夜摩天傳承,亦學貫魔門東支!」(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