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多年以後
「我現在長得醜……」
赤陰教主抬起手,輕撫著自己的臉頰,眼帘微垂,喃喃說道:「那不是我應該做的嗎?」
顧濯想了想,看著她說道:「為了不被人惦記上?」
赤陰教主笑了笑,笑容很是淒涼,輕聲吟唱。
「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望向顧濯的眼睛,面容儘是溫柔之色,緩聲說道:「像我這樣連遺孀都算不上的寡婦,若不想被鄰裡間的兇惡狂徒惦記上,不就只能是以自污求自保了嗎?」
顧濯感慨說道:「這句話真是太有道理了。」
楚珺早已醒過神來,看著正在對話的兩人心情很是複雜,心想到底是這個世界本就來得如此荒謬,還是她本人才是不太正常的那一個?
換做是她,先前那一刻被當面辱罵為丑的時候,便有足夠的理由為之憤怒了。
何以這般顧影自憐至心生悲切?
然後她再想到這位赤陰教主的境界,話里的以自污求自保,終於確定有問題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楚珺望向顧濯。
顧濯說道:「你想說話?」
楚珺嗯了一聲。
顧濯自無不可。
「首先,我不是冒犯你,我是真的很好奇一件事情。」
楚珺望向赤陰教主,認真問道:「你為什麼不去死呢?」
赤陰教主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楚珺看著她繼續說道:「既然你這麼喜歡他,那你為什麼不跟著他一起去死呢?」
赤陰教主問道:「為什麼?」
楚珺不假思索說道:「這不是很簡單的一個事實嗎?他已經不在人間了,而你又愛得這麼死去活來的,現在還給自己弄得毀容,為何不乾脆自盡去找他呢?」
顧濯有些意外,心想我只不過是想在對方的道心上敲出一道裂縫,讓其悲傷到不能自已罷了。
你這居然想讓別人直接去死?
一時之間,他的心情變得有些複雜,不知道這究竟是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還是別的什麼。
楚珺看都不看他一眼,目光始終落在那兩張臉上,正色說道:「請你不要誤解,我不是要你去死,我只是想弄清楚一件事情。」
赤陰教主問道:「什麼事情?」
楚珺神情嚴肅說道:「你的喜歡到底是什麼,是借這種喜歡作為修行的一部分……」
話沒能說完。
赤陰教主忽而一笑,悲喜二臉皆同,好奇問道:「你這是想毀了我的道心?」
楚珺很是誠實地搖了搖頭,說道:「我連你有一顆怎樣的道心都不知道,談何毀滅?更何況這世上哪有道心如琉璃般脆弱?」
就在這個時候,後方傳來萬分著急的吶喊求見之聲。
對此顧濯很是熟悉,因為這分明就是那位嫁衣女修的聲音,而她此刻不管不顧喊出來的話十分直接。
「教主!這個人身上有大問題,你千萬不要點頭答應他哪怕半句話!千萬千萬不要!」
顧濯神情淡然如前,置若罔聞。
峰頂不再安靜。
更顯死寂。
赤陰教主聽著風中傳來的聲音,輕揮衣袖。
那道吶喊聲驟然靜止。
緊接著,她再一次在石塔前坐了下來。
與先前不同的是,此時的她不再背對兩人。
赤霞自她身後如瀑般湧起,映得白天如清晨似黃昏,與秋日爭暉。
她依舊還是那麼一張臉,悲喜交雜,變幻萬千,自有憐憫生。
楚珺安靜片刻後,望向顧濯說道:「我覺得我沒說錯話。」
顧濯一臉奇怪說道:「我也沒覺得你說錯話了。」
赤陰教主的聲音隨之而起。
「我也很喜歡這位小姑娘的話。」
聽著這話,楚珺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然後誠懇說道:「先謝謝你,再謝謝你,兩個謝謝沒有先後,你們別計較。」
兩聲謝謝過去,峰頂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
赤陰教主望向楚珺,自有一番長輩氣度,淡然說道:「回答你先前的問題,我之所以不願隨之而死,是因為我的生命里有更為重大的責任。」
不必兩人開口來詢問,她便已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情真而意切。
「數萬年以前,曾有佛宗大德許下大宏願,言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我當然不如那位菩薩,不敢如此奢求,所念所想僅是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自我以後,人世間當不再有求而不得之愛戀,當不再有怨憎離之恨。」
「這就是我活下來的理由,如何?」
赤陰教主看著楚珺,唇角不曾泛起笑容,偏有一種正在微笑的感覺,指尖微散如拈花。
她最後說道:「一己之死的痛快與千萬人活著的悲痛,我擇後路而行,如此方為大智大勇。」
楚珺無話可說。
與此刻對方給出的這個理由相比,她所著眼的地方似乎要來得狹窄上太多,無可比擬,高下立判。
按照道理,這時候的她應該恭敬行禮,誠懇地道上一聲受教,但她真的不願意。
沉默並未漫長。
「看來這是前輩破境的關鍵所在。」
顧濯的語氣很是輕快:「生死之間有大領悟,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赤陰教主苦澀一笑,不願多言。
顧濯很自然地換了個話題,說道:「敘舊是正事,但並非全部事,此行我還有兩件事。」
赤陰教主說道:「否則你也不至於冒著天大的風險來到這裡。」
顧濯說道:「其中一件事是私事,我本不打算說,然而聽了前輩你先前所言,便想聽聽你的意思。」
赤陰教主眼神微變,問道:「情事?」
顧濯點了點頭。
楚珺心想你這是又開始瞎編了。
顧濯不願再無瓦遮頭,受風吹雪打之冷。
他尋了處雨廊坐下,與赤陰教主相隔數丈平起平坐,問道:「若我與某位姑娘相互鍾情,卻囿於彼此立場相對而無法並肩,甚至到了血海深仇的境地,該當如何?」
赤陰教主看著他,說道:「既是有情人,何不捨棄世俗一切事,雙宿雙飛。」
顧濯問道:「我喜歡的那個姑娘舍不下世俗事,對她來說那不是行李也不是心意,而是活著的意思,如果她真的做到放下了,那她還是我所喜歡的那個她嗎?」
話中別有一番深意。
深在某個已經死去的人。
楚珺忍不住看了顧濯一眼,心想你這就是在刻意刁難別人吧?
赤陰教主沉默片刻,搖頭說道:「此事古難全。」
顧濯有些傷感,嘆道:「更那堪與何人說?」
說完這句話,他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塵埃,往外走去。
楚珺微怔,連忙跟上。
赤陰教主看著顧濯的背影,沒有說話。
某刻,顧濯停下腳步。
「前輩但願人長久,而我相信前輩你的真誠,故而為此自揭往事,但現在看來……人間終究難盡歡。」
他輕聲而笑,唏噓說道:「難怪古來聖賢皆寂寞。」
赤陰教主對他說道:「暫且在此住些天,我要想想你的問題。」
……
……
離開赤陰峰頂的路上,楚珺還是忍不住問了。
「你先前說的都是真的嗎?」
「誰知道呢?」
顧濯答得很是輕快,聲音明媚如春日,不見半點愁思。
楚珺看著他,眼神里滿是止不住的狐疑,說道:「是騙人的?」
顧濯說道:「這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楚珺墨眉微蹙,說道:「那什麼才是重要的?」
顧濯看了她一眼,溫聲說道:「永遠永遠永遠,永遠不要給人設局考驗你道心的機會,因為這世上必然存在一個無法完美解決的死局,這才是身為修行者的我們最為重要的事情。」
楚珺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顧濯無所謂她的沉默,隨意說道:「道心當然不是琉璃,更非彩雲,但它終究是經不起考驗的事物,就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
楚珺認真說道:「我明白了。」
話至此處,顧濯停步側身望向山道外。
赤霞散落的光照亮天地,滿天雪花如飛舞著的楓葉,他說道:「總之,我和你來到赤陰教的目的算是達成了,接下來等著就是。」
楚珺看著他的側臉,眼神變得很是複雜,說道:「嗯。」
顧濯想了想,提醒說道:「我不知道接下來你我還能相處多久,或許就是這個秋天的事情,所以你有什麼想問我的趕緊問。」
楚珺安靜片刻後,莞爾一笑,說道:「放心吧。」
顧濯說道:「還有一件事。」
楚珺問道:「您說。」
顧濯叮囑說道:「日後你要是惹出禍來,不把為師說出來就行了。」
話音方落,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麼有意思的事情,頗為突然地笑了出聲。
楚珺翻了個白眼,說道:「你又不是我師父。」
聽到這句話,顧濯的笑容不曾淡去,語重心長說道:「就因為我不是你師父才怕啊,我要是你師父那還有什麼好怕的?」
楚珺忽然問道:「那你覺得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
顧濯聳了聳肩,說道:「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如果你非要我給一個答案,那我認為這是一段從未真實存在過的關係。」
楚珺只覺得莫名其妙,沒好氣說道:「聽著真是渣極了。」
……
……
很久以後的某天,楚珺孤身一人站在屋檐下望著自天而降的飛雪時,再一次止不住地回想起與顧濯走過荒原千山的那個漫長的秋天。
她這一生看過無數場雪,卻都不及那個秋天的雪來得意味深長,讓她窮盡餘生來回憶。
當時的她還很年輕,雖也知曉自己的身上肩負著重大的責任,但仍舊會有不切實際的念想,比如一代更要比一代強,她必須要比顧濯來得更強。
那或許就是她未曾被時光抹平的稜角。
她始終記得那時的自己是怎麼做的,在嫌棄完那一句渣極了後,她讓顧濯一個人留在赤陰教的客舍休息,獨自迎著風雪專注修行,以此來緩解心中的焦慮。
很有意思的是,身在赤陰教的那些天很有可能是她這一生最為平靜的快樂時光,沒有任何人和事來叨擾她。
累了倦了,她便如仙人般吞風飲雪充饑飽腹;迷茫了不解了,她可以轉身面朝那間客舍隔著牆壁請教顧濯,在第一時間得到最為準確的解釋;困了想睡了,她甚至還能蠻不講理地抱劍入懷如枕,簡簡單單地沉入香甜的夢鄉。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天空或許已經在崩塌了。
只不過站在她身旁的那個人,恰好就是頂得住天崩的高個子。
她在這一生里有過很多的後悔,其中最讓她念念不忘,久久無法往前看,總是忍不住回頭的歸根結底還是那麼一件事。
——為何年輕的她不能在那個夜裡稍微多些好奇心?
……
……
那是一個明亮的夜空。
赤霞自峰頂升起,不分晝夜,照亮萬千。
顧濯睜開眼,自靜坐養神中醒來。
他被大司祭帶來的傷勢仍舊沒能好轉,就像是被且慢刺了一劍,時間流逝得分外緩慢。
飲上一杯熱茶,再是推門而出,倚靠在客舍屋檐下半睡半醒的少女落入眼中,不施妝容的面頰與可愛無關,亦非冷艷,而是稚嫩。
顧濯看著睡夢中的楚珺,再次確定一個事實。
這是一次極為純粹的師徒情誼。
然後他想起林挽衣與余笙甚至裴今歌,發現這輩子身旁總是有人陪伴,與上一世真是不同極了。
現在這種關係挺好的。
這般想著,顧濯收回視線,往客舍院落外走去。
走在雪夜冷風裡,他的氣息越發來得淡渺,直至與雪花再無區別。
三生塔不曾出現在旁,這是他在接連數日的休息後,心神得以恢復帶來的強大。
赤陰教徒守在外頭,對顧濯的到來視若無睹,正在低聲談論著最近荒原局勢的明顯變化,對荒人的瘋狂憂心忡忡,不過最終他們得出的結論還是安心,最關鍵的原因當然是教主的突破。
顧濯靜靜聽完。
那位赤陰教主給他的感覺很奇怪,但對他應該沒抱有殺心,否則態度不該是那麼一個態度。
他覺得奇怪的地方,在於對方的修行路不只是表面,深處同樣流露著禪宗的真意。
似是這般真意,必然出自禪宗屈指可數的大宗,就算不是慈航寺或者長樂庵這兩大祖庭,至少也該是無垢僧所在的元垢寺。
何以赤陰教有此傳承,當年偏又與盈虛扯上關係?
盈虛與司主互為好友的事實,他已從各個方面重複證實,絕非虛假。
既然如此,為什麼這兩人不吝萬里之遙也要穿過荒原群山盡頭,步入真正的雪國戰上那麼一場?就不能隨便選個近點兒的地方嗎?
以及大司祭念誦不斷的上蒼二字還是讓他很在意。
盈虛終究還是死得太匆匆。
王祭又是真的不愛理會世事。
觀主太過老謀深算,當年就在有意避戰,不見得謊言滿嘴,但肯定是不願意說真話的,就連他在那座孤山山腹說讓道主重活引誘白皇帝出手也不見得是真。
更何況孤山那一尊假羽化的存在本身就很牽強,喻陽在無垢境中戰力再如何強大,與那位大司祭不相上下也罷,憑什麼能創造出羽化境界的事物?
無垢與羽化之間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計。
關於這個問題最為合理的解釋就是,那尊假羽化與盈虛和司主存在直接的關係,至少是經了這兩人的手。
至於荒人為何對此一無所知?
都是羽化之下的生命,有何資格去知道那麼多?
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顧濯拾階而上,再往赤陰峰頂走去。
荒原當中,與天命教關係最深的就是赤陰教。
赤陰教主若是真的痴愛盈虛一生,理所當然對他在荒原留下的足跡知曉極深。
換而言之,這個不男不女不尼姑不和尚的人,很有可能知道更多的秘密。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濯再次來到那座石塔前方。
赤陰教主就站在那裡。
她背對顧濯,輕輕撫摸著那座石塔,沒有回頭說道:「看來你要找我聊那另外一件事了。」
顧濯說道:「是的。」
赤陰教主說道:「盈虛今生想做的事情從未變過,由始至終只有那麼一件,你應該是知道的。」
顧濯說道:「嗯。」
赤陰教主轉過身,問道:「既然如此,那你還想要知道什麼秘密?」
顧濯平靜說道:「那位大司祭所信仰的上蒼是什麼玩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