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不願提及的過往
入夜,風驟雨臨。
白帝山上一片漆黑,偶有燈火渺如豆粒,散發不出光芒照破雨夜。
顧濯與余笙坐在石屋裡,置越發繁雜吵鬧的雨聲不聞,談論的卻不是過往那些天裡有關於修行的問題,而是如今的白帝山。
在這座帝室陵墓當中生活的人,幾乎都有著相同的姓氏,白家的白。
很有意思的是,如今人間白家血脈最為密集的地方不在神都,更不在舊都城望京,而是就在這座山裡頭。
百餘年前那場大亂當中,白家作為帝室理所當然遭逢大難,過往千年間分封各地的子孫後代幾乎死傷殆盡,不知有多少位王侯人頭落地,王府上下皆血,滿堂華彩燒為錦繡灰。
其中自然有不少人為求活命倒向道門,而這些人在後來的清算中盡數死去,無一倖免。
從某種角度來說,死在諸宗們手下的白家子弟,不見得就比死在白皇帝手中的來得要多,兩者極有可能處於一種平分秋色的境地。
故而開枝散葉有千年之久的白家,如今在事實上已經人丁稀薄,而真正掌握權力的更是只剩下當今的皇帝陛下一脈。
至於在百年前那場大亂當中僥倖活了下來的白家中人,絕大多數都被送到這座白帝山上伺候先祖墳塋,極少數得以流離在外的人也都是棄了姓氏,斷絕過往,至死不提。
史書上沒有刻意遺忘掉這段過往,因為皇帝陛下不認為自己在這件事情上有做錯,但終究還是越來越少人有人提及這段往事。
畢竟史官對此著墨的確極少。
說往事,道往事。
余笙要說的或許都是同一件事。
現在的白帝山已經不再是從前的清修之地,更像是一座鎮壓其餘白家中人的囚籠,只要那位皇帝陛下一日不死,活在這裡的人就不能離開。
更不要說什麼開枝散葉。
那就是在異想天開。
儘管余笙沒有說,但在近百年的時光推移之下,生活在這裡的那些尚未死去的白家老人,對皇帝陛下本人具體抱有怎樣的想法和感情,不是一個很難得出答案的問題。
顧濯對這番往事的確知之甚少。
多年以前他對此漠不關心,數年以前在長洲書院的那三個春秋里的他固然有翻閱過史書,好奇這百年間發生過的往事,奈何史書上對此是真的一筆掠過,不肯停留半個字。
故而在聽到最後,他很是好奇地問出一個問題。
「為什麼要把白帝山變成一座牢籠?」
余笙看著顧濯,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最終還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
……
翌日清晨時分,暴雨漸漸稀疏,如絲似縷。
顧濯和余笙戴上斗笠,沒有撐傘,就此踏上溢散著雨霧的山道。
雨中的白帝山無甚風景可言。
古老岩石上被打濕的青苔朝天而躺,水窪不斷盪起的漣漪似是在跟著行人的步伐起舞,不遠之外那座碑亭上的牌面若隱若現,不得真解。
白帝山之所以被作為給予歷代夏祭頭名的獎勵,是因為在陣法的幫助之下,修行者可從白家歷代先人墳墓處取得有助於修行的好處。
這種方法類似於禪宗之灌頂,不過要平和溫順上太多,更像是翻閱一本書。
昨天那位白家旁支的強者,在今日繼續充當著知客,為顧濯和余笙介紹葬在這座山上的白家先人的事跡,講述其生前之境界,以及其畢生得意之處。
在說到某些與望京相關的白家先祖時,那位強者還會微笑著發散話題,比如講述舊都城中某處古蹟恰好與這位先祖有關,因其而得以名留青史,以此來增添親近之意。
言語當中看似溢美之詞不多,卻都落在精確的位置上,很容易就能讓人為之而心向神往,繼而對坐擁天下千年的白家心存敬畏。
這是很常見的手段,與尋常天才拜入宗門的時候,第一堂課總是了解自家宗門輝煌歷史是同個道理,為的就是讓人生出與有榮焉的感覺。
時間在言語中飛快消逝,轉眼正午已至,天空仍未放晴。
那位白家強者在最後告訴顧濯,想要得到白家歷代先祖留下的底蘊,以此成為自己在修行路上的助力,前提條件是得到認可。
白帝山上每座埋葬著白家先人的墳塋都有一位守墳人,認可來自於他們的點頭。
在講述完相關的這些規矩後,那位白家強者就此轉身離開,任由顧濯與余笙自由行走,只要不踏入那些明確告知過的禁地即可。
——余笙之所以得以踏入白帝山,憑藉的是顧濯侍女這個身份。
白帝山對此並無禁止,放行的十分簡單。
顧濯目送那人遠去。
「挺假的。」
他若有所思對余笙說道:「我說的不只是這人的笑容,還有這明顯背過成千上百次的詞兒。」
話音方落,雨霧中傳來一道聲音,冷淡且漠然。
「因為他不覺得你會在這裡逗留太長時間,簡單應付一下就好,何必上心?」
顧濯早已得知此人的存在,聽到這句話後當然不會詫異。
更何況說話這人也算得上是一位『故交』。
來者是白浪行。
這位三皇子殿下走進顧濯眼中,不撐傘也不戴斗笠,任由凜冽冬雨落在身上。
與去年夏祭時相比,此時此刻的白浪行看上去邋遢極了,衣衫襤褸,披頭散髮,須長及胸,找不出半點大秦皇子的氣度,就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野人。
但他的眼神卻分外明亮,絲毫沒有被自己的骯髒影響,充滿躍躍欲試的強烈戰意。
顧濯很自然地無視那些戰意,隨意搭了句話。
「你不是進入軍方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為了戰勝你。」
白浪行答得很認真:「在白帝山上修行,是我唯一可行的道路。」
顧濯有些好奇,問道:「為什麼?」
白浪行聞言,神情變得極為嚴肅,不滿說道:「你明明都已經拜姑姑為師了,難道你不知道姑姑當年曾經在這裡修行過很長一段時間嗎?姑姑之所以能踏入羽化境界,與這段經歷有著脫不開的關係。」
顧濯看了一眼余笙。
余笙神色不變,從容自若。
「我本以為很快就會在這裡見到你。」
白浪行看著顧濯,很是失望說道:「沒想到整整一年時間過去,你才來到這裡。」
話至此處,他的目光落在余笙的身上,帶著強烈的不滿意味,問道:「甚至還帶上一位婢女過來,你到底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
顧濯沉默不語,開始提前可憐這位同輩中人。
余笙伸出手,稍微按了按斗笠。
顧濯對她十分熟悉,知道這不是好的徵兆。
白浪行根本就沒有把她放在眼裡,眉頭越皺越深,認真說道:「你姓的不是白,今生很難再有第二次踏入白帝山的機會,我希望你能好好把握住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不要沉溺在溫柔鄉里,因為這裡不是讓你走個過場就能賺個盆滿缽滿離開的地方。」
顧濯不太明白,問道:「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白浪行沉默片刻後,坦誠說道:「雖然我很不情願你成為姑姑的徒弟,在我看來那該是我的位置,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那我就必須要學會接受這一切,將你視作我大秦未來百年的中流砥柱,而不是對你心懷記恨。」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你的確了不起。」
他平靜說道:「去年夏祭就算再重複上千百遍,我也找不到戰勝你的一絲可能,你讓我敗得無話可說。」
顧濯很是無語,說道:「可你現在的話不是很多嗎?」
白浪行不由愣住了,一時無言。
片刻後,他很是生硬地換了個話頭,說道:「我帶你逛一逛白帝山。」
顧濯提醒說道:「我已經被帶著逛過一遍了。」
白浪行搖了搖頭,說道:「不一樣的,我是要帶你去瞻望當年姑姑在這裡留下的故事,我希望你能以此為鑑,激勵自身,不要揮霍自己的天賦。」
顧濯無言以對,再看一眼余笙。
不知為何,余笙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很快,這種預感成為真實。
白浪行很有作為導遊的潛質,又或者說他對自己那位姑姑確實滿懷敬仰,甚至還要超過他的那位父親。
「百年之前,這裡並非現在這般模樣,是一處完整的懸崖,為何現在淪為斷崖?那是因為姑姑曾經在這裡靜立一宿,於滿山飛雪中悟得槍道真意,遞出那名為斬雪的一槍,硬生生削掉半片山崖。」
野人似的少年如數家珍,指著那處斷崖說道:「槍意長存數年之久,在這其間斷面平靜如鏡,生不出哪怕一根雜草,後來有夏祭頭名來到這裡,追憶當年,唏噓贊道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注)
顧濯十分熱情地鼓起掌來,表示繼續。
然後他轉過頭,壓低聲音對余笙問道:「話里說的是真的嗎?」
余笙還是沉默不語。
顧濯懂了,這分明就是謠傳。
余笙心想難道我當時在這裡用雪埋了一壺酒,結果第二天來發現被住在這裡的猴子給偷走喝完,一怒之下把他們的家給拆了也要告訴你嗎?
這怎麼可能?
至於靜立一宿?
要是她真有那麼做,酒又怎會被猴子給偷走?
到底是哪個白痴造的謠?
接著,白浪行再帶兩人去到另外一處地方。
那是一座如鏡般的湖泊。
湖面為雨水敲打出圈圈圓圓,百餘丈寬闊的湖面為霧氣所籠,頗具仙氣。
余笙的臉色忽然變得不好看了起來。
白浪行微微一怔,莫名覺得落在身上的雨水冷了幾分,心想難不成是今年冬天變得更冷了?
就在這時候,顧濯的聲音響起。
「這裡又有什麼故事?」
白浪行醒過神,對他說道:「你可能不知道,在百年之前修行界都認為槍這種武器不是飛劍,必須要被握在手中,唯有如此才能發揮上最大的威力。」
顧濯心想確實如此,然後說道:「所以呢?」
白浪行想到那段往事,很是感慨說道:「姑姑當年對此卻是不屑一顧,認為這是一群無知者的偏見,而她敢為天下先。」
「當年就是在這座湖泊,姑姑開始了無數次的嘗試。」
他想像著當年的畫面,聲音里滿是神往:「據說,當時這座湖泊日日有瀑布逆流而上,直至天穹,這全都是被姑姑一槍一槍給轟出來的。」
顧濯看了一眼這湖,見水中有魚,好奇問道:「那湖裡的魚兒最後怎樣了呢?」
白浪行想不到他會問出這麼一句話,當場愣住了。
半晌過後,野人少年嚴肅說道:「沒有史書會去記載這種旁枝末節的地方,而且這不是我和你說的故事的重點,我想告訴你的是姑姑的堅持與赤誠。」
顧濯聽著話里最後兩個詞語,忍住笑意,沒有說話。
余笙面無表情,藏在衣袖裡的拳頭已然握緊。
事實依舊與故事有著巨大的出入。
當年她之所以做這種事情,是因為湖裡的魚兒總是不願意上鉤,總是讓她在湖邊坐上半天一無所獲,忍不住動用修行手段。
問題在於,那時候的她是真的沒有把槍給擲出……好吧,應該是有那麼一次,但也就只有那麼一次吧?
那一次還是因為有蒼鷹試圖與她爭魚,她為保護那條魚兒倖免於難,不得不如此行事。
何以在這故事裡就成千千萬萬次了?
真是莫名其妙極了。
事情尚未結束。
繞過湖畔,走過一條狹窄山道,眼前景色倏然開闊。
那是一處寬有百餘丈崖坪,末端生有一株松樹,探入雲中。
白浪行指著那株松樹,說道:「你可知姑姑為何被視為非常人?」
顧濯誠懇說道:「願聞其詳。」
「世間尋常人等,皆行釣魚之事,唯獨姑姑與眾不同。」
白浪行說道:「她當年就坐在那顆松樹上,釣鳥。」
說這句話的時候,野人少年的語氣看似淡然,其實流露著極其強烈的與有榮焉的驕傲。
余笙偏過頭,很想轉身就走,奈何沒有理由。
顧濯聞言再次震驚,下意識問道:「釣鳥?」
「不錯,就是釣鳥!」
白浪行眼裡似是浮現出當年畫面,感慨說道:「可惜的是,那時候的姑姑只給眾人留下一個蕭索孤獨的背影,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又是在以此磨礪些什麼。」
顧濯挑了挑眉,說道:「也許是因為她在照看眾生。」
話音方落,白浪行眼神驟然明亮,說道:「又或許是因為她下定決心要把整個白家擔在肩上!」
余笙終於忍不住了。
「有沒有可能……」
她輕聲說道:「其實長公主殿下就是在那裡發呆呢?」
白浪行很是不悅,回頭看了她一眼,訓斥說道:「姑姑行事必有深意,豈會似你說的這般無聊,更何況山上那麼多可以坐的地方,為何偏要到那株松樹上坐?」
余笙無言以對。
顧濯在旁說道:「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坐在那裡比較好看?」
「姑姑怎可能如此膚淺?!」
白浪行頓了頓,突然間想起一件事情,說道:「不過當年確實有幾幅相關的畫流傳下來,那些畫裡的姑姑以風華絕代四字相稱,絕無半點誇張之處。」
余笙輕輕地呼吸了一口,讓冰冷的空氣充斥著肺腑,強自冷靜。
顧濯卻是看都不看她一眼,誠摯問道:「可否一觀?」
與先前不同,白浪行搖了搖頭,再又點頭。
顧濯有些意外,問道:「什麼意思?」
白浪行對他說道:「我帶你走過姑姑在百年前走過的路,是因為我尊敬姑姑,便不想你丟了她的顏面,為的是激勵你。」
顧濯聽懂了,說道:「如果我能得到你的認可,那你就願意帶我去看那幾幅畫?」
白浪行點頭說道:「不錯。」
顧濯看著這位野人少年,忽然生出極其強烈的同情心,委婉說道:「你有沒有想過,你那位姑姑不見得會喜歡你的這種做法?」
白浪行皺起眉頭,緩聲說道:「有道理。」
余笙有些欣慰,心想你總算沒那麼不懂事。
「不過……」
白浪行對顧濯說道:「我相信你。」
顧濯有些不解,問道:「你相信我?」
白浪行看著他的眼睛,平靜說道:「你是一個驕傲的人,這代表你在知道這件事不妥以後,決計不會把事情說出去。」
顧濯沉默片刻後,說道:「但你不是很尊重你姑姑嗎?」
白浪行神情認真說道:「我認為對姑姑最大的尊重,便是讓你不要在外面丟了她的臉,而不是在這種旁枝末節的地方上遲疑。」
「我不會苛求你像當年的姑姑一樣,取得我白家歷代先祖之全部傳承真意,因為這是父皇在你這個年紀也不見得能做到的事情。」
他說道:「只要你能讓九位守墳人認可你,我就會帶你去看那幅畫。」
說完這句後,白浪行瀟灑轉身離去,眉眼間神采飛揚,似乎對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極其滿意。
崖畔上一片平靜。
雨聲稀疏。
夜色尚未到來,山間天光流轉,景色空明。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濯忽然說道:「可不能怪我啊這事兒。」
「我也沒怪你。」
余笙漠然說道:「你何必這樣理解?」
顧濯想了想,誠實說道:「但我確實很好奇那幅畫。」
余笙望向他的側臉,問道:「所以你一定要看?」
顧濯說道:「可以不看那幅畫。」
余笙似笑非笑說道:「只要我去那棵松樹上坐一坐?」
顧濯遲疑片刻後,還是點頭。
「嗯。」
他解釋道:「倒也不是別的,主要我比較好奇釣鳥是怎麼回事。」
余笙不說話了。
少女摘下自己的斗笠,面無表情地翻了一個白眼。
明明是白眼,顧濯偏生覺得這時候的她莫名來得可愛,笑了起來。
余笙呵呵一笑,問道:「你很高興?」
這次輪到顧濯不說話了。
他又不是白痴,還能看不出別人生氣了嗎?
余笙搖頭說道:「不早了,回去吧。」
顧濯問道:「可以原路返回嗎?」
「為什麼?」
「主要是覺得你侄兒話里有一部分故事不太像是真的。」
「所以你要我這位師侄來替他糾正,告訴你真相?」
「是的。」
余笙一言不發。
然而接下來她選擇的路線,從側面回答了這個問題,答案是不行。
顧濯為此感到遺憾,只不過想著今後山上還能再與白浪行相遇,定然還能再聽到白南明的趣事,便暫時作罷了。
……
……
傍晚時分,山間雨停。
夕陽灑落暮色,殘留在磚瓦上的雨珠一片赤紅,仿佛正在燃燒的火焰。
余笙沒有再給顧濯閒逛的時間,帶著他去到某座墳塋前,做一位後來晚輩該做的事情——得到守墳人的認可,取得白家先人的傳承。
就像白浪行說過的那樣,當今世上對白帝山最了解的人不是他那位父皇,而是白南明。
對於哪座墳塋里埋藏著的人曾經在生前修煉過萬物霜天劫,並且擁有著高深造詣,能夠幫助到顧濯的修行,她再是清楚不過。
余笙為顧濯選定的第一座墳,墳里埋著的那位白家先祖在史書上是繞不過去的一位存在,只不過其留下的名聲非好,而是極壞。
「你確定嗎?」
坐在亭下的守墳人抬起頭,枯槁的雙眼望向顧濯。
「是的。」
顧濯平靜說道:「規矩是什麼?」
守墳人站起身來,神情木然說道:「直面過往。」
顧濯問道:「何解?」
守墳人解釋說道:「這座墳里埋著的那位先祖,死前心有萬般不甘,留有超乎尋常的怨憎之意,輕易便能動人心神,讓人為之走火入魔。」
「我沒有興趣讓你落得這般下場。」
他說道:「所以你有必要證明自己能守住心境。」
顧濯說道:「如何證明?」
守墳人的聲音沒有任何情緒,靜靜地看著他。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直面你過往人生中最為不堪的時刻,仍能靜守心神不動搖,那就證明你有資格接受墳里那位先祖的饋贈。」
顧濯沉默了。
片刻後,他偏過頭望向余笙。
余笙眨了眨眼,一臉無辜問道:「怎麼了?」
注的地方是李清照的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