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頭看了眼屋內忙碌的景象,耳邊傳來的是噼里啪啦的撥算盤珠子的聲音,徐渭忍不住轉頭去看陳銳。
陳銳很難得的嘆了口氣,臉上神情頗為蕭瑟。
你也感覺到了壓力吧?
徐渭這麼想著,正準備說些什麼,卻聽見陳銳用惋惜的口吻說:「都好幾個月了,居然還要用算盤!」
「教了那麼長時間的算學,那些數字和符號他們不是都很熟練了嗎?」
徐渭只覺得胸口有些悶,裡面算盤珠子撥得飛起,主管帳房的陳默皺起的眉頭都能夾死蚊子了,你卻在想這些?
陳銳看了幾眼屋內後往外走,心想這個時代的人,學習新的東西,並不算難,特別是東南沿海的人,對於新的觀念有很高的接受程度。
但做起事來,還是老一套的模式,明明用紙筆就能算得出來,忙起來還是要用算盤。
就像已經死了的前定海衛指揮使李壽一樣,賺了那麼多銀子,但最後還是買地置宅,甚至將銀子窖藏起來,也不肯再次投入到海貿中。
走出院子,陳銳登上小山,站在山腰處放眼望去,不遠處兩三百青壯正在匠人的指揮下打地基,忙的熱火朝天。
再遠一些是人來人往的青壯正在運送磚石,雖然說要在這兒起磚窯,但很難供應得上,還是要從餘姚、台州兩地購置大量磚石。
更遠的地方,如螞蟻一般大小的人群密密麻麻,正在挖掘河道。
看不到的地方還有很多很多,如今沈家門左右,有超過三千青壯被招募而來,一點一點的打造這個基地。
「你就不擔心嗎?」
聽到徐渭的話,陳銳笑著問:「擔心什麼?」
很詫異於陳銳今天情緒上的放鬆和變化,徐渭愣了愣後笑了,「平日裡你總是板著臉,今天倒是有點……」
「從京師淪陷開始,一路南逃,山東數戰,從登州海路歸鄉,又遭李壽暗算。」陳銳輕聲道:「如今一切都很順利,並不需要再緊繃著。」
頓了頓,陳銳繼續說:「我要做的還有很多很多,但我也很年輕,還有很多很多時間來達到我的目的。」
「痛苦、仇恨,都能成為動力,但並不需要時時刻刻去回想、銘記。」
「所以,我不需要擔心什麼。」
徐渭摸了摸發癢的耳朵,沒好氣的說:「銀錢啊,銀錢啊!」
「抄了李壽、周虎兩家,的確撈了一大筆銀子,但如今只有一個皂塊作坊,雖然招募流民擴大作坊,但還是入不敷出!」
「我查過帳本了,目前消耗最大的是購置糧食,護衛軍上下一千四百餘人,招募青壯三千餘人,每個月消耗糧食一千八百石,耗銀一千五百餘兩。」
「加上你要求儘量囤積糧食,每個月購置糧米耗費銀兩超過兩千兩,光是租聘船隻的費用就是一筆錢。」
「還有護衛軍上下,月錢近兩千五百兩,採購各類肉食也耗費不小。」
「從各地聘請的工匠數百人,每個月也要支出千餘兩銀子。」
「磚石、條石、木材、軍械都是要花銀子的。」
「再加上其他的支出,一個月至少要支出七八千兩銀子,一旦開戰,更是花錢如流水。」
徐渭越說越快,顯然算了不止一兩次了,數據都爛熟於心,「而且後面你還要招募流民定居舟山,宅子、口糧也是一筆……現在護衛軍也就一千多人,一年下來十萬兩銀子都不一定夠,再擴軍……」
「就算有皂塊作坊,你從李家、周家抄來的銀子頂多能撐兩年……前提是你不擴軍。」
「但你可能不擴軍嗎?」
「當然不可能。」陳銳輕笑一聲,「你知我有志,千餘護衛軍,只不過小試牛刀罷了。」
徐渭嘴角抽搐了下,「你總不能再去抄觀海衛、臨山衛、寧波衛指揮使的家吧?」
「他們幾家可沒有李壽那麼富!」
陳銳忍不住笑了,搖著頭說:「世人皆言,徐文長其人,孤傲自賞,性情怪誕,不意也有如此擔憂。」
「護衛軍不需要誇誇其談的文人,不需要坐在中軍帳指揮千軍萬馬的文帥,要的是能真正做事的人,要的是能臨陣指揮若定的將校。」
「你很出色。」陳銳轉過頭盯著徐渭,「非常出色。」
徐渭覺得渾身都有些不自在,一時間找不到話說。
在護衛軍中,徐渭是個特殊的存在,陳銳給於他不小的權柄,幾乎能參與到任何事物的建策甚至決策中。
這幾個月來,陳銳也在默默的觀察,這位歷史上著名的才子或許是因為有了用武之地,雖然嘴巴還是有點不把門,但展現出了很強的實務能力。
如今整個護衛軍上下的建制的還是有些混亂,陳銳準備軍政分開,分設軍事決策機構和政務決策機構,分選出各個管事。
而徐渭在各類事務中設置流程,前後盤查,足以進入政務決策機構,而其在覆滅李壽一戰中展現出的韜略,也足以進入軍事決策機構。
只要不出意外,陳銳覺得,徐渭將會是自己身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陳銳不再猶豫,之前的猶豫很大程度上在於,並沒有同生共死的經歷。
陳銳是個軍人,他能相信一起逃亡、一起沖陣,一起赴死的周君佑、沈束、樓楠、老哈,也能相信經歷了失去親人的痛苦的陶大臨、孫升等人。
但對於徐渭,陳銳一直保持著些許的疏離。
「天地生財,自有定數。」陳銳問道:「你覺得,這句話對嗎?」
這個觀點自古有之,直到這個時代還很流行……所以士大夫拼命勸皇帝勿要奢靡,你多用一文,那天下就少一文。
嗯,省下來的都是士紳集團的。
「時移世易,如今當然不對。」徐渭不假思索的說:「一匹絲綢,售商賈六兩白銀,售海商番商十餘兩。」
不等陳銳開口,徐渭脫口而出,「海貿?」
陳銳搖頭道:「如今汪直把控倭國,番商不敢來大明沿海,且海上尚有倭寇橫行,還不是行海貿之時。」
「那……」
「我的意思是,節流是沒有意義的,只可能是開源。」
陳銳調頭下山,「走吧,帶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