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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2024-12-16 01:22:17 作者: 御炎
  第二場辯論的議題是《左傳·昭公十二年》所載【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一句。

  其內容也就是辯論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到底是什麼樣的書籍。

  對於這個問題,歷來也是眾說紛紜,因為沒有確切的史料和書本明文出世,大家也都是在猜測,並沒有明確的結論。

  但是盧植跟隨馬融學習,自然是按照馬融的觀點來認定的。

  「三墳,即是三氣,陰陽始生,天地人之氣也,五典,五行也,八索,八卦也,九丘,九州之數也。」

  盧植給出了自己的論點。

  也就是說,他認為《三墳》是講究天地人三者之間關係的陰陽類書籍,《五典》是講究金木水火土五行始終之說的書籍,八索就是類似於易經八卦之類的書籍,九丘則是描述上古九州風土人情的書籍。

  盧植的這一看法,或者說馬融的這一看法明顯受到了西漢末年、東漢初年以來濃厚的讖緯神秘學思想的影響,把上古書籍和陰陽五行之類的兩漢期間興盛起來的學說聯繫在了一起。

  對此,袁樹並不完全認同。

  他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依《尚書》之說,墳,有大的意思,何者為大?道也!三墳當是指三種大道,何者之道可稱大道?三皇也,即伏羲、神農、黃帝,三墳,或為三皇大道之書。」

  「典,有【常】的意思,謂之平常道,五典就是五種平常道理,三皇之下,何五者之道能與之相匹?五帝也,少昊、顓頊、高辛、唐堯、虞舜之書,可稱《五典》。」

  「索,有【求】之意,八索,可謂之八求,所求者何?三皇五帝以下,接夏商周三代,夏、商、周之書,雖設教不倫,雅誥奧義,其歸一揆,是故歷代寶之,以為大訓,八卦之說,謂之《八索》,求其義也。」

  「丘,有【聚】之意,九丘,便是上古九州之聚,其意當為九州所有之土地所生、風氣所宜,皆聚此書也,匯成此書,即為九州之方志。」

  袁樹給出的解釋讓盧植和圍觀之人感到十分驚訝,他說的不僅頭頭是道,而且有所依據,並非空穴來風,憑空捏造。

  從結果來看,在八索和九丘這兩本書的爭論中,盧植和袁樹的看法相對來說是比較一致的,都認為和八卦還有九州風物離不開關係。

  但是三墳、五典這兩本書,雙方則有很大的分歧。

  盧植認為三墳和五典講的是天地人三才和陰陽五行之說,袁樹則認為三墳是三皇之書,五典是五帝之書,都是講治國安邦之術的。

  對此,雙方各執一詞。

  盧植引經據典,用馬融的說法解釋自己的看法,認為上古占卜之事非常繁多,三墳五典用以占卜吉凶很有必要性。

  「所謂【國之大事,在戎在祀】,古人治國理政出征平叛,無不需要占卜吉凶,以三墳五典為之記載,合乎情理。」

  袁樹堅決反對。

  「若要占卜,古人有三易,《連山》、《歸藏》、《周易》,占卜吉凶,尋究天道,不用三易,而用《三墳》?盧君,此何意也?亦或盧君認為三墳即是三易?」

  盧植頓時愣住了。

  三墳就是三易?

  這話誰敢說?


  圍觀眾人也為之不解,竊竊私語、交頭接耳,辯論場周邊不斷響起輕微的交談之聲。

  盧植沉默許久,左思右想,苦思冥想,絞盡腦汁也不知道該如何進行反駁,於是只能按下心中驚異,將話題引至《五典》。

  「五典當為五行之說,五行出自尚書,尚書乃上古之書,上追唐堯、虞舜,與袁君所言不謀而合。」

  但是盧植沒想到袁樹堅決搖頭。

  「五典為五帝之書,或有五行之篇章,但絕非僅有五行之說,《尚書》上追唐堯虞舜,然少昊、顓頊、高辛何在?五行起自唐堯虞舜,興盛於本朝,於上古,或並非重要之物,盧君切不可以今度古。」

  盧植又被袁樹懟了一句,想反駁,但是不知道該如何反駁,思來想去,又進到了死胡同裡面。

  難道說,馬融傳授給他的學說,也有謬誤之處?

  馬融的確說過自己不是什麼神仙,也會犯錯,但是當弟子的,哪裡會去挑出師尊的錯誤?那不是有悖綱常倫理嗎?

  盧植覺得自己干不出這樣的事情來。

  但要是這樣下去,這場辯論他就要輸了。

  袁樹所說的未必是對的,但是他,的確是要輸了。

  就這樣輸給袁樹一次?

  不行!

  情急之下,盧植決定放大招。

  「袁君,我所言,乃師尊傳授,師尊學究天人,莫不會有錯?」

  這一招堪稱戰術核彈,一放出來,在場眾人全都變了臉色,感覺盧植這事兒乾的有點兒不地道。

  作為高足,必然可以學到比弟子、門生更多的東西,這是一種顯而易見的信息差,而利用這種信息差來對付對手,這明顯屬於伯約暴打菜徐坤——降維打擊啊!

  且不說學識上的差距,當今學術界,哪有弟子駁斥老師所傳授內容的?

  而且這個老師還是大漢學術界公認的古文經學大宗師。

  雖然說古文經學派最早就是搬出周公來打壓今文經學派捧出的孔子,這屬於學派傳統技能,但是你用在這個場合……

  盧植當然也知道自己乾的有點不地道,但是他能接受平局,卻不想接受失敗。

  就算袁樹確實牛逼,就算馬氏門生們都知道,可外人不知道,他們只會認為馬氏第一高足辯經居然輸給一個十歲童子!

  這實在是有點丟臉,不是嗎?

  於是盧植漲紅了臉,看著袁樹,想看看袁樹作何回應。

  袁樹倒也沒想到盧植居然放戰術核彈,這事兒幹得忒不地道,你老盧居然還有這種心思?

  但是袁樹又不是什麼循規蹈矩的普通儒生,事已至此,他難道會繳械投降,只為了所謂的「尊師重道」?

  不!

  「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真理之所在,縱千萬人,吾往矣!盧君,樹,不認為自己有錯!」

  袁樹站起了身子,端正衣冠,面朝馬融內堂所在方向,深深一禮,然後直視著盧植,說了這樣一句話。

  頓時,場面一片譁然,一石激起千層浪。

  顯然,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袁樹居然敢如此直白的表達自己的意見,表達自己追求真理而不盲從老師的態度,甚至表達的義無反顧!


  他居然要反駁馬融的觀點,認為馬融錯了,他自己是對的。

  且不說他這樣做是對是錯,單單就是這樣一種膽魄,也已經讓人感到佩服了。

  本就尊崇袁樹的竇雲、魏甲等人看著袁樹滿眼都是小星星,簡直要上升到崇拜的地步了。

  甚至於那些之前被袁樹在辯經場上摁在地上狂扁的依附於弟子的部分門生也是如此,他們一個兩個都露出了震撼而又敬佩的目光。

  他們的群體中只有極少數因為無法接受驅趕事件的結局而自行離開,大部分還是留了下來,尋求更新的機遇。

  袁樹所做的一切,只要他們能認可,那對他們來說也是有好處的。

  不用花錢就能學到珍貴的知識,何樂而不為?

  離開這裡,萬一又和之前一樣,那不是自投羅網嗎?

  而現在,他們眼睜睜看著年歲遠小於他們的袁樹在辯論場上的神采奕奕,紛紛從心底里產生了認可、佩服,覺得自己這麼多歲數簡直活到了狗身上。

  看看人家,十歲就敢質疑老師,十歲就敢炮轟不平事,還說為了真理,就算千萬人阻擋,他也要走過去。

  且不說他這話是不是真心的,能說出口,已經是了不得了。

  而自己呢?

  二三十、三四十的歲數,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還在這裡蹉跎歲月!

  一者萬丈光芒,一者宛如風中殘燭,如何能與之相比?

  他甚至還是高門出身,身份尊貴,往後的成就必然驚人。

  對袁樹十分佩服的弟子趙俊就此發表了自己的感慨。

  「如此風采,如此賢人,能夠目睹此論戰,吾此生無憾矣!汝南袁君,善!」

  和趙俊有一致看法的人不在少數。

  甚至大多數人都隱隱有這種感覺。

  無論袁樹是否狂傲,但是他的這份渴求真理的姿態,實在是讓人敬佩不已!

  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有那麼一些人在這一刻,已經為袁樹的身姿所傾倒,從心底里產生了一絲追隨於他的想法。

  雖然僅僅只是一絲,但是這種想法一經出現,便再也難以遏制。

  旁人如此,盧植更是如此。

  說真的,他真的沒有想到袁樹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進行如此表態。

  這樣一對比,盧植頓時感覺自己成為了一個失敗的小人,而袁樹成為了一個偉大的殉道者。

  他就算輸了,也是光芒萬丈,而自己就算贏了,也會變成下水道里的老鼠。

  他恍惚間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深深的質疑,質疑方才那一瞬間自己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態才會做出這樣的決斷。

  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嗎?

  那麼多年學習聖人道理,到頭來,卻做了仗勢欺人的卑劣的事情?

  盧植悚然一驚,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我錯了!

  我真的錯了!

  盧植抬起頭,看著袁樹,扶正了自己的衣冠,向他恭敬行禮。

  「袁君高義,此一局,盧某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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