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宋文無篇(一)
十年前的春天,是六丫第二次逃跑失敗的時間。
合谷村坐落在一個小山谷里,四面環山,只有一條夾在兩山之間窄窄的過道作為進出山村的出入口。
這是一個落後的山村。
2009年,網絡已經在外面的世界大範圍普及,而這個山村卻不過剛剛通電。
正是開春,天氣還很涼,所有人都依舊套著全是補丁的棉襖的時候,六丫身上套著一件不薄不厚的套衫迎著夜色逃跑了。
她光著腳的腳脖子上繫著一根麻繩,打了好幾個死結,繩子是被硬生生砸斷的,但打了死結的部分卻摘不下來。
村子她很熟,知道逃跑必定不能從那個唯一的出入口走,她只能把目光放在後山上。
聽說,翻過後山之後再翻兩座山就是鄰村,去了鄰村就能逃離這個地獄。
十一歲的六丫不明白為什麼父母要這樣對她,明明是五姐打爛了祖母的手鐲,挨打關禁閉的卻是她。
她餓了三天,若不是狗子哥在昨晚給她帶了一點稀飯,她估計已經死在柴房裡了。
只有逃出去,她才能活著。
她沒有目標,也不知道逃離之後會面臨什麼,但她聽說鄰村來了一些外面世界的人,會幫助吃不飽的人。
外面世界是什麼,她也不懂,唯一的目標就是鄰村。
她跌倒爬起來再跌倒再爬起來,磕磕碰碰滿身的傷痕翻過後山的時候,村子裡的人已經知道她逃跑了。
鬧得翻天覆地,全村出動去找她。
只是因為她「身份特殊」。
但這一切,倒在湍急的河流面前的六丫什麼都不知道。
為什麼會有條河?
!
她過不去了!!
六丫望而卻步,看著河床上參差不齊的石頭,還有流速極快的河流,絕望了。
夜黑得如同濃郁散不開的墨水,頭頂的樹葉遮擋了稀稀逃出來的星星,山林里一切都是黑的。
唯獨六丫的眼睛亮得像火苗。
有人追上來了。
稀稀拉拉的火光從遠處亮起,伴隨著罵罵咧咧喊她的聲音,還有粗暴的髒話。
被逮回去就是個死!
六丫下定決心,橫豎都是死,不如死在山裡,埋在水中!
一團火從她胸腔里燃燒,這一刻求生的欲望戰勝了一切,包括飢餓、疲憊、寒冷、對死的恐懼。
她縱身一躍,撲通一下墜入河流中,卻沒聽見草叢裡竄出來的一道身影的喊她的聲音。
「蠢貨!」
又黑又瘦的男孩子惡狠狠地罵。
嘴裡罵著卻一脫上衣又撲通一下緊跟著六丫的身影跳下河。
山村裡的孩子都是懂水性的,男孩子尤甚。
他在河裡如同鯉魚,來去自如,很快便拽住了系在六丫腳腕上的那根麻繩。
然拖著凍暈過去的六丫上岸時,脖子上已經駕著一根棍子,他識時務地一下子放下六丫,對著那幾個大人道:
「我是幫忙找她的,看見她跳進河裡,就去救她了。」
大人們不疑有他,狗蛋這個孩子雖然皮,但都知道他挺本分。
六丫的第二次逃跑,宣告失敗。
這次之後,六丫被關了長達兩個月,伴隨著的是父親的毒打,母親髒話連篇的惡罵,姐妹們的嘲笑戲弄。
這次鎖著她腳的,是鐵鏈。
一顆小石頭從窗戶飛進來,一下子砸在她額頭上,砸出了一個傷口,血滲出來。
六丫捂著額頭小獸似的哽咽,心底的委屈恨意交雜。
五姐得意的臉出現在窗口,對著她做鬼臉:「呸,賠錢貨還敢逃跑!活該!」
六丫從心底里發狠,她小獸似的吼了一聲,一把撿起那顆小石子扔回去。
她雙眼恨得發紅,臉上猙獰著,活像拼命的野獸,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五姐被扔中了眼睛,慘叫著倒在地上。
父親一瞬間踹開了門,二話不說給她一巴掌,「給我安分點!婊子生的玩意!」
六丫恨得心底發狂,狠狠地撲向他,但是鐵鏈限制了她的行動,她被他一把推倒,再次迎來拳打腳踢。
當天晚上,再次扣掉她的晚飯。
六丫蜷縮在乾草堆上,凝著眼看窗外的月亮,目光發直發麻。
像沒有生命的玩偶。
凌晨兩點,王家所有人都睡下的時候,有人從窗戶里翻進來,六丫眼睜睜看著,沒有動靜。
打算捂她嘴巴的人尷尬地收回手,壓低聲音道:「被打傻了?」
六丫眼睛動了動,面無表情:「你來幹嘛?
我沒力氣跟你打架,你走吧。」
她跟狗蛋向來是死對頭,村口碰見了就要打一次,打完村尾再遇見,又要打的類型。
狗蛋比她大兩歲,但是沒有一次打得過她。
又黑又瘦的狗蛋不屑地嗤了一聲,從懷裡偷偷摸摸地掏出個乾巴巴的饅頭:「餓不餓?」
六丫冷笑,不說話,也沒有接他饅頭的意思。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他卻強硬地把饅頭塞她嘴裡,「趕緊吃,吃完我要問你點事。」
原本不屑吃死對頭東西的六丫,舌尖碰到那乾巴巴的饅頭,本能的欲望被勾出來,再顧不得仇不仇敵的,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六丫舔舔嘴唇,眼睛發直地看著他。
「沒有了,我好不容易偷來的。」
「噢。」
六丫失望地回應。
「你是不是要逃跑。」
狗蛋的眼睛在黑夜裡發亮,沒有月亮那麼亮,但比起星星,還是差不多的。
六丫瞥他一眼,不言不語地點頭。
「我也要逃跑,我們一起跑,想跑就聽我的,不要告訴別人。」
六丫看著狗蛋,雖然狗蛋比她大兩歲,但個子卻跟她差不多,一張臉瘦得看不見什麼肉,顯得眼睛又大又亮,只是眼底發狠。
「你為什麼要逃跑?」
據她所知,狗蛋家裡對狗蛋好得不得了,有什麼吃的都緊著他,家裡就他一個兒子,是全家的心肝寶貝。
「我不是這裡的人,我是被拐賣的。」
狗蛋目光灼灼,像說什麼秘密似的,聲音很低很低,幾乎聽不清楚。
「什麼叫被拐賣?」
六丫不懂,她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狗蛋無語了一會,「我原本是外面世界的人,八歲的時候被人綁到這個村子,我一直裝失憶,他們才不怎麼管束我。」
六丫似懂非懂。
「你別管那麼多,反正我也打算逃,就在秋天,鄰村的那些人秋天結束就要走了,再不走我們也沒有機會,你記住,遇到什麼事都忍著!」
「行。」
六丫和狗蛋在這一晚的凌晨暫時解除敵對狀態,進行戰略合作。
六丫關禁閉結束的時候,正好在夏天。
這一段時間她變得異常懂事,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活都主動積極地干。
王家的人以為她被打怕了突然轉性,久而久之便放鬆了對她的警惕。
她再次可以在村子裡自由活動的時候,遇到狗蛋還是一如既然地打架。
但卻是裝的,每次她把狗蛋輕飄飄一拳打他臉上的時候,他都會趁機給她塞一點東西。
有的時候是藥膏,有的時候是吃的,還有的時候是一把小刀。
他會裝作拽她的頭髮湊在她耳邊說:「這些是我們逃跑要用的東西,你藏起來到時候帶走,我也藏了一些。」
六丫一切如常,裝得沒有任何人懷疑。
她心思很沉,除了狗蛋給她的東西,自己藏了更多,經過兩次的逃跑她已經總結出經驗。
麻繩、蠟燭、火柴、一小壺油,還有五塊錢。
那是她偷的。
她很早就在幫祖母倒尿盆的時候發現祖母床底下的小罐子,她偷偷順了五塊錢,沒有被發現。
逃跑計劃實行的當天,是一個秋天的下午,村裡的壯勞力剛剛從地里回家,筋疲力盡地睡午覺的時候。
六丫以去村口小賣部買鹽的藉口溜了出去,一轉身卻跑到柴房把自己準備的東西都帶身上。
在村尾和狗蛋碰頭的之後,兩個人從左邊的山逃跑。
狗蛋比起六丫更熟悉地形,他比六丫自由太多太多,早在來到的第二年就把整個村子以及附近的地域摸遍了。
但是選擇左邊的山的原因,是因為裡面很可能有猛獸,村子裡的人都不敢深入。
也就是這一點,他們才冒死選擇這座山作為出發點。
以命換自由。
他們越深入,就越心驚膽戰,山林里到處都是野獸活動的痕跡。
山谷下的村民已經知道兩個人逃跑了,再次全村人出動,狗蛋的家長哭天搶地不相信自己兒子逃跑,認為是六丫帶走了他。
跟王家的人吵起來。
而此刻,六丫撕了自己的衣服纏在一根棍子上,把帶來的油倒上去之後,用火柴點燃了火把。
她沖在前面,呲牙咧嘴地用火把驅趕那隻落單的小狼崽。
狗蛋看著那隻小狼的眼睛有些發慌,但是他沒想到的是,六丫居然這麼兇猛。
實際上,六丫比狗蛋還怕,她舉著火把的手都在顫,那匹小狼崽警惕地看了眼火把,身子微微匍匐,呈攻擊姿態。
忽然一聲狼嚎從遠處傳來,小狼崽子深深地、警告地盯了六丫一眼轉身躍入草叢。
六丫腳一軟,倒在地上。
這個方法她是從村裡的獵人那裡聽來的,當她和狗蛋制定計劃從左邊的山逃的時候,她就有所準備地藏了一小罐油。
就是為了這一刻。
當晚,六丫和狗蛋宿在一個山洞裡,兩個人背靠背地躺在乾草堆上,各自冷得瑟瑟發抖。
「六丫——」
狗蛋忽然坐起來開口,與此同時,六丫像一隻警惕潛伏的小獸突然被驚動,一下子翻身向狗蛋撲過去。
她一下子把狗蛋壓倒,乾瘦的手死死捂住狗蛋的嘴,把他憋的臉色發紅,「唔——」
「閉嘴!」
六丫警告他。
火把的光從被一些樹枝石塊堵住的洞口投進來,還有細細碎碎的腳步聲。
人不少。
門外路過的明顯是村民,但他們不敢聲張地喊,怕引來狼群,於是只是舉著火把滿山地找。
他們沒有發現他們藏身的山洞。
六丫鬆了口氣,卻沒發現身下壓著的狗蛋異樣的臉色。
狗蛋已經十三歲,買他的家人對他很好,還讓他去支教的老師那裡讀書。
他知道的事情比六丫多。
而此時,他凝神看著壓在他身上的小丫頭,黑黑瘦瘦的滿臉都是泥巴,眼睛對比臉蛋顯得有些過分的大。
頭髮狗啃似的被剪得參差不齊,實在是跟好看搭不上邊。
但有些事情是說不準的,比如感情。
當六丫的手從他嘴上放開的時候,他突然說:「等我們逃出去了,你嫁給我吧,我會對你好的。」
六丫正凝神屏氣地聽外面的動靜,猝不及防聽到他說話,但沒聽清楚說什麼。
她皺著眉頭看向他,不解:「什麼?」
「等我們逃出去了,你……」
這時候外面又傳來腳步聲,六丫緊張地再次捂了他嘴巴,狗蛋不服氣地唔了一聲。
六丫不耐煩地瞪他,「行行行,都可以,別吵吵了!」
狗蛋不動了。
當天晚上,六丫睡著之後狗蛋偷偷摸摸地抱著她,但六丫不習慣有人在睡覺的時候碰她,本能地踹過去。
狗蛋唔了一聲,捂著肚子冒冷汗:
「娶了這丫頭會不會被半夜打死?」
「不管了,長大之後就打得過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