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欲行非常之事
簾幕垂擺,小扇輕搖,香菸裊裊,身下是精編涼蓆,身前是娜婢女,案上更有一壺熱茶.....
即便身處如此危急、窘迫的境地,如張琚這等肉食者,其生活儀式與排場,
依舊不曾有根本性的改變。當然,比起在馮翊張氏堡內時,此堂間的場面,已經算將就了。
而念及馮翊鄉土,念及那所經營數以十年計的張氏堡壁,張琚又難免憂懷,
可曾被苟軍占領,財貨可曾保全,滯留的族裔處境如何,那些田地、牲畜,以及依附的農民是否依舊忠實、馴服....
每每想起這些,張據就後悔不迭,對士族豪右來說,脫離了族地,亦如浮萍一般,漂泊無依。對鄉土的眷戀,他們可比普通黔首要重得多,畢作為肉食者,
那是他們身份、地位、權力、利益的來歷之所。
若非心中始終存著一份野心,一個帶領張氏更上層樓的展望,張琚早就改弦更張了。但隨著時局變化,日暮窮途,杜洪這條路徑已是越走越窄,張琚心裡也早生異志。
「大兄,信中所言何事?」堂下,張先也在,沒有落座,一雙牛眼直勾勾地盯著張琚或者說他手中的那道書簡,略顯緊張地問道。
聞言,張琚坐起身來,揮手屏退兩名伺候的婢女,而後看向張先,語氣淡然地道:「也不是什麼大事!那苟政來信,意欲勸降,要我執杜洪並武功獻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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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是這樣的內容,張先緊繃的神情立刻舒緩許多,整個人,由內而外感到一种放松,一種莫名的喜悅與釋然。
「不知大兄,作何抉擇?」張先臉上寫滿了期待。
警了眼張先,張琚將書信往前一遞,示其閱讀,嘴上頗為冷淡地說道:「欲邀我降,言有厚報,勸降書上卻未寫明酬勞!」
顯然,對苟政於信上的允諾,張琚並不滿意,他自覺手中還有些議價的籌碼.
相比之下,張先倒顯得識時務多了,或者說他的心氣早就被苟軍打沒了,閱完信簡之後,立刻道:「苟將軍許大兄以州郡之任,又同意保留部曲,待遇甚厚啊!」
「糊塗!」聞言,張琚眉頭頓時一擰,斥道:「州郡之任,攤開來講,州與郡之間,差別懸殊亦大!魔下部曲,是張氏扈從,是靠著我張氏名聲,辛苦積攢所得,本應保留,還值當拿出來說?儲備苟政暗懷奪我部眾之心!,
聽張琚這麼說,張先眉頭也不由起,驚疑不定的問道:「大兄難道不欲歸順,要給杜洪陪葬?」
「你似乎急於投降?」張琚打量了張先兩眼,略帶不滿道。
張先默然少許,而後低聲道:「小弟只知,戰無可戰,戰無好果,戰則必敗,
「歸順乃我等出路,然如何歸順,卻有講究,不妨派人出城,與其洽談!」收回目光,張琚嘴角努起一個倔傲的弧度,吩咐道:「告訴苟軍,若肯以秦州刺史相賜,我自當率眾舉事,執杜洪以獻!」
張琚言罷,張先直接呆了,明顯被張琚的胃口驚到了,抽了口氣,忍不住提醒道:「大兄,此等要求,苟軍豈能同意?苟將軍進據長安,也不過自稱雍州刺史,你這是欲與苟將軍並列啊!
即便苟將軍捨得,他的下屬們,又豈能甘願?此事,也非場外苟氏將校所能應允!此舉,只會激怒苟軍將士,還望大兄三思啊!」
「難得吾弟,竟有這等見解!」見張先一臉急色,張琚笑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自信出現在他面龐上:「你所言的確有理,然苟政在占據明顯勝勢的情況,依舊願意來信勸降,甚至願意接納杜洪,足見其速定雍秦之志,其心甚切。
眼下,我們與苟政之間,就仿是在做買賣,杜洪匹夫拒絕投誠,則更加凸顯我們的價值。彼既有所求,我們自該賣個好價錢,又何必著急?」
「大兄!」
聽張琚如此妄想,張先不免焦急,然張琚根本不聽其勸,而是固執地要求道:「且派人出城,告之苟將,他們若是做不了主,自可向苟政請示,左右長安據此,也非遙不可及的距離!」
「大兄,你這是在玩火啊!」張先激動道。
「放肆!」聞之,張琚頓時怒斥一句,見他不動作,惱火道:「陰大敗,
漆水再敗,向使這兩仗,你有一場能夠獲勝,我等又何至於此?」
所謂惡語傷人,哪怕是親兄弟間也是如此,張琚言落,張先的臉色立刻就陰沉了下來,咬看唇,面帶羞怒之色。
大概也覺言語過重了,張琚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語重心長地道:「若不談好價錢,便舉事歸順,屆時莫說關中,就是苟政帳下,又豈有我張氏的位置?」
張先做著最後的努力,勸道:「大兄,這終究並非貨殖交易啊!此舉,若惡了苟軍將士,今後又如何安生?若被拒絕,你又當如何,豈非自絕後路?」
「倘若此,那就向苟政證明我們的價值!」張琚想了想,冷聲道:「城中可戰兵民,猶有七千,糧草亦足,擋住苟軍十天半月,拖到梁州大軍至,想來是不成問題。
若到那個時候,降與不降,可就另說2
「我族部的生死存亡,豈能寄托在司馬勛身上?」張先眉頭緊,已有扭曲之感。
對此,張琚呵呵一笑,解釋道:「你道杜洪為何敢堅持防守?那是他收到消息,梁州刺史司馬勛應其請,已率精兵數萬,自南鄭出發北上。
倘非如此,他早就棄城而走了,長安捨得,難道區區武功捨不得?」
聞訊,張先微愜,但見張琚那一臉從容,眼神中甚至流露出少許猾點,嘆了口氣,然後拜道:「諾!」
「這就對了!」張琚終於露出了滿意的表情,說道:「我們與杜洪不同,不論是降苟政,抑或歸順司馬勛,總是有前途的,該當善用己恃,因勢利導,否則終將碌碌泯然!
可笑那杜洪,竟然還做著稱王稱霸的美夢,殊不知,不論是苟政,抑或司馬勛,等他們成事,關中又哪裡還有他的位置......」
一番「教誨」過後,張琚又忽地感慨道:「倒是那杜德茂見識深遠,行動果決,早早地便投效苟政。杜氏若有復興之日,恐怕還在此人身上..::
「與苟軍聯絡之事,依我的吩咐,先行安排下去!」回過神,張琚又吩咐道。
「諾!」
「杜洪匹夫,狂妄自傲,屢次辱我,必使其自償惡果......」臨出門前,張先猶能聽到背後張琚恨悠悠的怨言。
待出堂走得一段距離,張先轉身回望,隱約看見,堂間兩名侍女,已然又伺候在張琚身前。此時,張先那張凸著兩塊橫肉的臉上,表情前所未有的複雜。
注目良久,心中暗暗嘆道:「大兄,你常道杜洪狂傲,但你的自矜與傲慢,
又何曾下於那匹夫?」
扛得住失敗打擊的人,其成長是相當快的,至少於張先來說,在連番的失敗,以及危沮的形勢逼迫下,他第一次覺醒了對兄長的抗拒,而不是像過去那般,俯首帖耳,指哪兒打哪..:
「司馬勛若能指望,去歲他早就進長安,何需等到今日?」念及與張琚的一番商量所得,張先在心中暗暗鄙夷著:「妄想挾援軍以自重,只怕援兵未至,城池已破!」
武功城內的杜、張將校中,只怕沒有比張先,對苟軍的認識更為深刻的了。
鑑於此,張先心中的緊迫感更重了,絕不能任大兄自矜自為,否則必有禍患加身!
或可行非常之事!很突兀地,這樣的念頭出現在張先的腦海中。
比起武功城內的人心惶惶,各懷鬼胎,城外的苟軍,則是另外一種光景,軍心凝聚,整齊有序。尤其是城東的中軍大營,更是禁制森嚴,苟軍這支一路打出來的軍隊,在苟政嘔心瀝血的澆灌與滋養下,已經越發具備強兵的素質及風采。
連營之間,除了蛙聲蟬鳴,一片寂靜。零星的燈火,將中軍師帳照得明亮,
苟雄那魁梧的身影映在帳體間,英偉的面龐間盡顯沉容,盯著懸於身前的一張關西郡縣細圖,仔細研究著。
這張圖,是苟政在接收了長安之後,從小城宮室內翻找出來的,年份已經相當久遠,竟是前趙劉曜時期所制,但卻是當前苟軍所擁有最細的一份輿圖。
這麼多年過去了,城池、交通情況,必有謬誤,但依舊極具價值。此番苟雄出征,苟政則依依不捨地將此圖交給苟雄,以便其進軍,苟雄也相當珍視。
兵臨城下,勝勢在握,面對已成困獸的杜、張,苟雄顯然格外從容。此時,
他鎮靜的眼神中,映照著的卻是武功乃至扶風郡外的疆界。
苟政進一步的指令,已然傳至軍前,杜、張之流,已非其主要考慮對象,快速拿下整個雍秦,才是戰略級目標。
隔著兩百多里,苟雄都能感受到苟政的那種急切心理,不過,對於速定雍秦,他實則也呈認同意見。而他思著的,只是在拿下武功,平定杜、張之後的動向,是北方將渭北地區徹底拿下,還是西進打石寧、王擢之流,平定隴西地區.:
苟政雖未明言,但他的傾向,苟雄還是知曉的。在此事上,苟雄則有些猶豫,心中自是傾向於西進,不為其他,只因略陽就在扶風西面。遊子還鄉,多少年了,這是父兄的遺願,也是幾乎整個苟氏族人的夙願。
不過,從戰略大局考慮,先徇渭北,克定雍州,進一步鞏固長安及三輔安全,是更為穩妥的辦法。直接往西,戰線難免拉長,一旦渭北有事,形勢恐怕就難於掌控了。
渭北夷夏雜處,豪強軍閥林立,是當前關中最為混亂的地方了。雖然當下,
那些分布於渭北郡縣間大大小小的地方勢力們,都曾向長安表示歸順。
但顯然,只是流於表面,毫無信任與凝聚力可言,這顯然不是苟政想要的。
即便再心切,進步的次序,還是不能亂2
在苟雄的目光流連於渭北郡縣,以及它們分別代表的諸豪強勢力時,苟安那矮壯結實的身影出現在帳前,拱手拜道:「參見二將軍!」
「子平來了!」苟雄回過神,含笑應道:「可是城中有回信了?」
苟安頜首。
「情況如何?」苟雄虎目微睜,仿佛冒著精光。
苟安黑的面龐上,露出一抹古怪之色,道:「給答覆的,乃是張先!據其信使所言,杜洪焚毀信簡,怒罵主公,誓死不降。而其兄張琚,也甚是頑固,不願輕易投誠。」
「哦?這卻有些出人意料了,聽此口吻,這張先與其兄,似乎並非同心同德啊!」苟雄有些驚異。
苟安語氣中帶有一抹感慨,道:「的確如此!張先的使者說,他不願與杜洪、張琚,頑抗主公,若主公肯接納,他願率親兵,殺杜洪,挾其兄,開城獻降!」
聞言,苟雄回到帥案,緩緩坐了下來,微微思考過後,說道:「元直要的,
是挑動杜張內鬥,不戰而屈人之兵。如如今,這攻心之策,顯然已初具成效。至於所許條件,究竟是張琚得之,抑或張先,則無足輕重了!」
「既如此,當如何回復張先?」苟安問道。
苟雄抬眼,冷笑兩聲,道:「答覆張先,殺杜洪,以武功軍民來降,待歸長安,必不毀諾!」
「諾!」
夜更深沉了,厚重的雲層將武功城牢牢罩住,只零星的月光能夠透進城內,
濃重的墨色,幾乎讓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城東城廂內,張先一身戎裝,手執長劍,已然等候多時了。直到心腹歸來,
兩眼爆睜,急聲問道:「可曾見到苟軍主帥,事情如何?」
親兵顧不得喘口氣,將從苟軍大營那邊得來的回答覆述了一遍。
聞之,張先神情微松,站起身來,旋即轉肅,扭頭喝道:「來人!」
房門推開,四名將校走了來,恭聽命令,這些都是張先的心腹將佐。看著四人,張先肅聲道:「集中兵馬,半個時辰後出發,擒殺杜洪,開城獻降!」
「諾!」
「舉事之後,你帶一隊人,前往府邸,保護司馬!」張先又對那名使者吩咐道。
言落,修地,張先腦中又忽然生出一個難以遏制的惡念:我何不趁機,行非常之事?
張氏,未必得聽張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