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魏聰以為這件事已經了了的時候,卻聽鄧忠對管事道:「那這樣吧,他們五個現在已經是魏先生的人了,你給她們安排一個僻靜別院,接下來不要再見外人,飲食起居便依照我的姬妾,身契明日送到魏先生那兒!」
「遵令!」
「魏先生,這樣可以了吧?您遠行歸來的時候再來接人就是了!」
魏聰這次被徹底弄麻了,飲食款待啥的他可以吃完爽完擦嘴提起褲子就走,但五個大活人自己著實沒法完全不在意,畢竟這是個智慧生命:「君待我太厚,實不可受!」
「先生何出此言?」鄧忠笑道:「先生有大惠於忠,豈是區區幾個女子能回報的?我南陽鄧氏,此番若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都是蒙先生的恩惠!」他看到魏聰還有些不解的樣子,便笑著解釋起來。
對於現代人來說,像鄧氏、梁氏、竇氏這樣的大家族興衰的關鍵在於中樞權位的爭奪,比如誰的女兒當上皇后,隨後誰當上大將軍,這麼想當然也沒錯。但是在兩漢魏晉這一特殊的時期,這就不一定對了。因為在這段時期,這些強力家族都是高度地方化的,在有機會的時候,這些家族中的優秀成員當然希望能夠通過入仕、聯姻、軍功等方式進入帝國中樞,並通過掌握中央權力來獲取更大的利益,擴大本家族的影響,使之從地方性的家族轉變為全國範圍的頂級士族,甚至奪取皇權。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會像後來唐宋時代的士族一樣,為了保持對中央的影響,乾脆離開家族所在地,搬到首都周邊地區去,保持文化和人脈上的優勢。恰恰相反,如果可能的話,這些強力家族是不願意搬遷到首都周邊去的,他們即便在中央掌握了權力,也只是暫時呆在首都,大部分力量都花在對家族所在州郡的控制上。為了打破這種控制,西漢甚至不得不採取「徙陵」制度——即以國家暴力強迫這些強宗大族離開自己的老家,搬遷到長安周邊居住,這在唐宋明清是無法想像的。
在這種情況下,兩漢魏晉時期的家族就顯得格外的頑強,即便像安定梁氏這樣被漢恆帝滿門誅滅的家族,實際上也沒有從權力舞台上消失多久,漢靈帝時便有梁鵠通過舉孝廉出仕,官至選部尚書,後又出任涼州刺史、幽州刺史,是當時著名的書法家,曹操十分喜歡他;西晉時,晉懷帝的岳父梁芬也是出自安定梁氏,位至三公。
究其原因很簡單,漢桓帝誅滅的只是梁氏在雒陽的那一支脈,留在老家涼州的基本毫髮無損,而他們又控制著當地州郡的察舉權,能被舉薦上去的自然是他們家的子弟。那漢桓帝為啥不把涼州的梁氏也連根拔起呢?一個是因為的確兩邊血緣上差的比較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東漢時期本來涼州就不穩定,誅殺一個控制著地方州郡強力家族很可能會導致一場代價高昂的叛亂,把整個帝國都賠進去都不一定。
所以像鄧忠這種頂級大家族子弟,其實對中樞權力的變動是抱有平常心的。他們很清楚,中樞大權是一時的,家鄉州郡才是長久之計,誰也不可能永遠當三公、當大將軍、把女兒嫁給天子當皇后、皇太后,誰都有退出權力核心的那一天。而且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年紀大了,往往會清洗上一朝的外戚權臣,給自己的外戚心腹騰位置,所以與天子走的太近,介入中樞政治太深未必是好事。所以門閥中的真正的聰明人,他們很多時候更願意經營本家族在所在州郡——比如講學、整理撰寫儒家經典、經營田莊、商業、部曲等等,這些才是能代代相傳,把家族發揚光大的真東西。
而對於南陽鄧氏來說,東漢開國以來已經有一百多年了,南陽又是天下第一大郡國,人口244萬,占東漢總人口的百分之五強,當地也沒有多少土地可以供他們兼併了。到了鄧忠這一代,家族發展的重心已經轉到了商業和金融業來了。
早在商代,就存在一條從中原通過方城缺口進入南陽盆地,然後沿著漢水折向鄂東南的地理通道,這就是後世著名的「方城夏道」。這條地理通道在先秦時期對於中原統治者有非常重要的戰略意義——因為今天湖北省東南部的大冶有豐富的銅礦資源。
後來楚國在漢水流域崛起,吞併了漢陽諸姬,控制了南陽盆地,這裡也就成為了楚國爭霸中原的前進基地,楚人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修繕了這條道路。所以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南陽盆地一直被認為是楚地的一部分,宛城的富裕繁盛,很大程度上就是建立在這條商路之上。而魏聰提出的票據可以極大地提高長途貿易的效率,對於鄧忠來說,這是萬世之利,可比出個把皇后要實惠多了。
「魏先生若是不嫌鄧忠愚鈍,將來還請回宛城長居,忠自當以師事之!」說到這裡,鄧忠俯身下拜。
「不必多禮!」魏聰趕忙伸手去扶:「你我年歲相當,不如便以兄弟相稱,稱先生反倒生分了!」
鄧忠連說不敢,幾番推讓才同意了,兩人各自通報了表字,鄧忠字士茂,無形之間兩人的關係又親密了幾分。
這時堂下傳來一陣人聲,鄧忠皺了皺眉頭,喝道:「我與孟德兄在此會飲酒,何人在此喧譁,趕出去!」
「是魏先生的隨從!」管事的上前低聲道。
「孟德兄的隨從?」鄧忠看了魏聰一眼:「那就讓他上來!」
片刻後趙延年走了上來,王壽緊隨其後,兩人先向魏聰下拜,魏聰點了點頭:「何事?」
「回稟郎君!」趙延年抬起頭來:「方才此方主人以酒食款待,又厚賜衣冠屢帶刀具。屬下以為無功而受賞,非禮也!無禮則亂,便來堂上稟明,還請郎君示下!」
魏聰聞言一愣,下意識的看了鄧忠一眼,暗想這位做人還真的沒話說,送禮連自己身邊的護衛也沒漏:「士茂兄這是——」
「哦!」鄧忠笑了起來:「這不過是家中常例,敝家有貴客來訪,除了酒食款待,便是隨從都會奉上一封行儀。想必家中下人看孟德兄一行人是遠道而來,一路風塵,便送上衣冠履帶,孟德兄不必在意!」
「多謝士茂兄了!」魏聰笑了笑,目光轉向趙延年:「這都是人家的一片好意,你們收下便是!」
趙延年看了魏聰一眼,方才向鄧忠拜謝退下。鄧忠給趙延年倒了一杯酒,笑道:「孟德兄這位屬下還真是有古士人之風呀!」
「哦?士茂兄為何這麼說?」
「貴屬能以禮法自束,雖困厄不改,豈非士哉?」鄧忠笑道。
魏聰聽到這裡,不由得暗自點頭,對趙延年的看法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與佛教、基督教等外來宗教思想不同的是,中國古代傳統思想中並不認為人人平等,但這種不平等並不是在於血脈、也不是經濟和社會地位,而是在於道德與才能。
所以中國古代應該對士人和普通百姓採取兩種要求,即「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不僅僅是階級社會的不平等,禮很多時候比法覆蓋範圍更廣更加嚴苛,士人必須自覺的遵守禮法,否則就會失去士人的身份。不像老百姓還可以逃避刑法。
比如漢代皇帝要處死大臣,根本不需要審判定罪判處死刑,只需要天子下詔譴責,大臣就會在家中自盡。因為被天子下詔譴責就會下獄,下獄後會落入獄吏之手,這對於士大夫來說是巨大的恥辱,身為士大夫就應該義不受辱,用生命捍衛自己的尊嚴。老百姓觸犯刑律,還可以逃入山林之中,士人如果不想失去士人的身份,就只能自裁。像司馬遷這種沒有自裁而忍受宮刑的,就要蒙受被世人瞧不起的恥辱,所以他在《報仁安書》反覆強調自己忍辱偷生不是怕死,而是因為自己還有「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理想未曾實現,所以才苟活了下來。但是字裡行間充滿了那種絕望和痛苦,千載之下的我們也能感覺到。
(魯迅先生說的「禮教吃人」並不是沒有道理,但在古時禮法是有合理性的,畢竟若不用能以這種「吃人的禮法」嚴格約束自己的人來掌握權力,任何政治制度都會因為權力者欲望的無限膨脹而崩潰。所以近代曾左胡會說「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就是因為他們發現以禮法約束人這一百試百靈的老招數沒用了,新生的資本主義不但不用禮法約束欲望,反而激勵人放縱自己的欲望,並利用欲望來讓自己變得更強大,這就是後話了。)
從趙延年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來看,雖然他有不更的爵位,但實際上就是個退伍軍人、失地農民、社會底層;但是他能以士人的要求約束自己,以禮自束,非禮不行。這在鄧忠眼裡,就是「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像這樣的人,在兩漢是要被舉孝廉的,自然不能簡單以魏聰的下人看待。
「士茂兄!」
「何事?」
「在下此番來宛城,是帶了一件器物來的!」魏聰便將四輪馬車的利弊,結構大概粗略說了一遍,最後道:「這匯票之法,須得長途貿易大興才相得益彰。而長途販賣,陸則車馬,水則舟楫,這四輪馬車,肯定貴家是用得上的!」
「哦,想不到孟德兄還會器物之學,那可太好了!」鄧忠大喜:「乾脆孟德兄便在宛城長住下來,你我攜手創立一番事業!」
「這——」面對鄧忠的誠摯邀請,這一次魏聰不由得心動了,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想要做一番事業,鄧忠這裡都比蔡不疑強上百倍,但自己剛剛穿越來時,若無蔡不疑的伸手相助,自己也沒有接下來這番際遇。若是就這麼棄蔡而投鄧,未免有些不好看。
「也罷,我這次回去,拿一筆錢給蔡不疑,權當是這段時間以來照顧我的謝禮,先還了這番情分便是!」魏聰打定了主意,對鄧忠笑道:「既然士茂兄如此盛情,那魏某便卻之不恭了。不過我前段時間寄居在新野的一位好友家中,此番須得先回去向他辭別一番,了結諸事,才能再來宛城投士茂!」
「好!」鄧忠拊掌笑道:「堂下的舞姬美人何在,還不都上來,誰能讓孟德兄今晚盡興,便賞絹百匹!」
「且慢!」魏聰話剛到嘴邊,就被年輕女人們的香氣和肢體圍住了,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滑潤的肌膚、美麗的面容、飽滿的肉體,討好的笑容。若說他腦子裡原本還有些許其他的念頭,此時也早就被拋到爪哇國去了,當晚他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還是當統治階級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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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碾壓著夯土路面,發出有節奏的咯吱聲。趙延年騎在一頭青皮騾子上,在隊伍的最前面,其餘人騎著騾馬,散布在兩輛馬車,保護著他們的主人。
王葛鬼頭鬼腦的看了看前面的同伴,眉飛色舞的對旁邊的王壽低聲說:「壽叔,您知道嗎?魏郎君今早是被那兩個漂亮的不像話的小娘子扶上馬車的,走路的時候兩條腿還在打顫呢?我敢打賭,那兩個小娘子昨晚整宿肯定都沒讓他歇息過,哎,像他這樣才叫沒白活!」
聽到王葛這番話,平日裡最喜歡嬉皮笑臉編排上頭葷話的王壽卻沒有搭腔,而是先勒了一下韁繩,稍微拉遠了一些和前面車馬的距離,然後神情嚴肅的說道:「小子,聽叔一句勸,從今往後再也不要說魏郎君的葷話,不,最好想都不要想,明白嗎?」
王葛被王壽的嚴肅給嚇住了,他點了點頭:「俺記住了?可為啥呀?以前您可沒少編排縣尊的笑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