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世原來這樣離奇……能從宮裡弄出人來,想必伯母家世極好?」
「我娘出自太原王氏。北魏帝在世時,深深忌憚士族,尤以王氏為最。後亂起,王氏沒躲過戰亂,臨終將唯一嫡女交給祖父。祖父曾受過王氏恩惠,冒著滅門風險,接過我娘,讓她與韓少仆成親。」
韓少仆是個文人,好風花雪月,無拘無束,對包辦婚姻的王氏不冷不熱。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總端著,不如外面的女人溫婉小意。
兩人的婚事一直是韓國棟的心結,這麼多年來,他一邊愧對恩人,一邊愧對兒子。王氏去世後,他對韓少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韓韞玉憐惜疼愛,亦師亦父亦祖。
「你外祖父必然是個不拘小節之人。」
當時保住嫡女,只有嫁人一種途徑。高高在上的王家,將女兒託付給寒門新貴韓國棟,可謂是打破了士寒不通婚的約定。
這些事,韓韞玉也是從長輩那裡聽來,說起時眼底無波,平靜自然。
「那時時局混亂,朝不保夕,能活下來的都是大氣運者。與我娘親經歷類似的還有淑妃娘娘。我娘與淑妃娘娘算得上一起長大。戰亂後,陛下本與娘娘有婚約,然娘娘家道中落,迫於形勢,陛下不得不改娶他人。」
陛下與淑妃娘娘兩情相悅,對她心有愧疚。在淑妃娘娘喪夫後,不顧朝臣阻攔和世間流言,堅持迎她入宮。
那是陛下登基以來,第一次與朝臣對著幹,不達目的絕不罷休。韓國棟也是從那件事中,下定決心,致仕歸家。
「難怪……」
「難怪什麼?」
「難怪陛下與淑妃娘娘願把六皇子交給你,」就這麼一個獨子,就讓他給帶來了嶺南。
若非對他器重萬分,當會直接召華痴回京。
「宮裡都在研究解藥,空智大師說生機在南方。」韓韞玉眉眼柔和,雅麗至極,「玉華身世坎坷,心思難測,有自己的顧慮。然對林小姐也不是全然無心。」
「何以見得?」蘇希錦好奇。
「那日林小姐稱他為冷公子,必是他主動說出。」
蘇希錦來惠州數月,只知道他叫玉華公子。而林舒艾得他所救,不過兩日就能知他姓名。
太過分了,蘇希錦暗自吐槽,心下稍松,「世人目光狹隘,就怕兩人心有顧忌,走不到一處去。」
「感情之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頭頂的頭髮烏黑亮麗,有帶著一圈柔和光澤,韓韞玉緊了緊手指,「他若固執己見,看不清自己的心思,任誰也幫不了他。」
這般說法,讓蘇希錦更為擔憂。
「你該多擔心你自己,少看書,多走動,沒得讓人擔憂。」韓韞玉無奈,「便是再放不下公務,也不能這般廢寢忘食。」
等他走了,蘇府無人能約束她,指不定會通宵達旦。
「最近事多,各縣上報了詳情和在任計劃,總得細細看過,才覺得放心。」
桑園種植計劃關乎嶺南經濟運作,若成功,其他地方皆可借鑑。若失敗,費時費力費財不說,還得另尋他法。
「最近潘本重那邊動作頻頻,你凡事當心。」
蘇希錦表示知曉,既涉及鹽礦,那邊自該謹慎、反撲,說不得如今正忙著轉移贓物。
如此想著,就見林舒艾回來了。一路哼著小曲兒,興高采烈,連蹦帶跳。
送別韓韞玉,蘇希錦跟著走了進去,剛到門口就聽她嘴裡哼唱著《水調歌頭》。
「姐,」林舒艾頭也不回,「你教我寫字作詩唄?」
她今日穿了件粉色廣袖流仙裙,雙目含春,俏皮可愛。
「要作詩,得先習字後背誦。改明兒我請個夫子上門,教你習字。再給你買本詩集,你每日背上一兩篇。」
林舒艾生性活潑,心思浮躁,蘇希錦以為她會抱頭逃竄,哀哭連連。不想她只是稍作糾結,就答應下來。
如此看來當是動了真感情,蘇希錦抿嘴,「你今日可是去找玉華公子了?」
「是呀。」
「有些事你自己要想好。」
「想什麼?」林舒艾回頭,「我喜歡他不就得了?」
隨意的語氣,又讓蘇希錦覺得她只是玩玩。
「有時候光有喜歡是不夠的。」她說。
「怎麼不夠,難道姐姐跟其他人一樣,要求門當戶對?」她撇嘴,「我不在乎他的身份,說到底林家以前不也是商戶?要不是哥哥考中進士,誰比誰高貴。」
「我說的不止於此,」蘇希錦嘆息,拂裙坐下,「我支持兩情相悅,也不看重身份,更不是讓你為了世俗意見而妥協。而是說有的事情可以預料,當它來臨時,你是否有能力承擔後果。」
別到時候,兩敗俱傷,什麼都沒有,徒留一身傷痕。
要說這件事她不知道還罷,如今她知道了,他日事發,定會被牽扯進去。只怕二舅母和林氏會怪她不及時阻止,不告知家人。
里外不是人。
「你說這些我也聽不懂,不管怎樣,我下定決心,今生非他不嫁。」林舒艾字正腔圓,義無反顧。
蘇希錦點到為止,她已及笄,該為自己的人生負責。
另一邊,一道黑影靠近韓韞玉房間,不一會兒燭光微燃,房門打開,很快黑影離去,門又關上。
……
失殺以贖論,蔣家花了許多銀錢為蔣二爺贖罪,便是那三年也另有錢贖。
范知州是個撿人頭的好手,蘇希錦判斬刑,他屁顛屁顛接過去,轉頭判了失殺。如此既賣了蔣家一個人情,又給了蘇希錦一個面子。
兩邊討好,漁翁得利。
只是惠州百姓將他族譜十八代罵了個遍,他們不懂律法,說范知州官商勾結,懼怕蔣家,受賄行賄。
范知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他要真在意百姓看法,何至於被冠上「明日再來」的稱號?
至於蘇希錦?毫無影響,百姓甚至可憐她胳膊拎不過大腿。
而蘇希錦在民意起伏之時,用蔣家的錢,在州府里辦學院,請夫子教學,鼓勵百姓將孩子送進來讀書。
沒有九年義務教育,城中能讀書的,多為有錢人家子弟。
「蘇大人,」又是一日應卯之際,蘇希錦被鄒大人叫住。
「怎麼了?」蘇希錦回身。
「下官是來向蘇大人請罪的,」鄒大人神情尷尬,拱手又拱手,仿佛犯了天大的事。
「大人這是何意?」
蘇希錦不解。
「是這樣的,」鄒大人從身後拉出一七八歲的男童,「這是下官麼兒,今日他與僕從上街,無意間與蘇大人妹妹發生衝突,有了些口角之爭。我帶他來跟大人賠個不是。」
蘇希錦垂眸看去,就見那小孩兒不情不願站在鄒大人身前,鼻青臉腫。其中一隻眼睛烏青,手上還有抓痕,可見之前狀況實在激烈。
她抽了抽嘴角,暗道林舒艾下手太狠,人家起碼比她小了一半。
「額……」她沉吟,「不知家妹與小公子,因何發生衝突?」
鄒大人以為她要計較,心頭犯苦,「好像是為了一件玉器,小孩子的事,咱們做大人的也不知道。只是聽說傷了韓家小公子,是以……想請蘇大人幫忙與韓大人說個好。」
「什麼?」蘇希錦聲音高漲,「傷了六……韓引玉?」
鄒大人小覷著她,忍不住抖了抖身子,「他年紀小,不懂事,還請大人與韓大人不要見怪。」
感情傷林舒艾是小,害怕得罪韓韞玉是真吧。
可那位的身份不簡單。
「小孩子打架,原不是什麼大事,」蘇希錦遲疑兩下,六皇子身份不宜曝光,但她又不知他被傷得怎樣,「我先回去看看,若是小傷,就與韓大人說和說和。」
若傷勢嚴重,恐怕現在他也不會到自己身邊來。
「如此,多謝大人。大人不讓這小子去給家弟賠個不是?」
「不用不用。」
回到府上,蘇希錦去韓家院子找六殿下,卻見他立於樹下,雙手背在身後,嘴巴緊緊抿住,分明是被韓韞玉罰站的樣子。
而庭院外,一群侍衛跪了一地。
見著她來,六殿下眼睛划過一絲亮光,很快又想起什麼,將頭撇到一邊。動作雖快,還是讓蘇希錦捕捉到他臉上的烏青。
「怎麼了?」
她明知故問。
院中瀰漫著藥香味,韓韞玉淡淡撇了六皇子一眼,「說吧,因何與人發生口角。」
六皇子低頭,「昨日林姐姐先看上一柄玉扇,那傢伙聽說她是蘇府之人,硬是要搶。」
喲,還是個長篇劇情。
蘇希錦眼睛一轉,「因為是蘇府的就要搶?」
「嗯,」他點了點頭,「說是為蔣叔叔報仇。」
不管給誰報仇,反正林舒艾與他是一道的,搶她的東西,不就是打自己的臉嗎?
「林姐姐要將扇子送給玉華公子,不想讓出,他就派家丁搶。」
他怕林舒艾吃虧,也讓侍衛搶。
那邊沒搶過,就亂七八糟罵了他們一通。他堂堂六殿下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遂讓侍衛掌嘴。
本來以為這事兒過去了,結果今日課散,出去玩時,又被他給堵住。
那死胖子家丁打不過,就說大人打架不算,有種單挑。
單挑就單挑,單挑他也沒打過。就是自己臉上掛了彩,被夫子捉住。
「難怪方才鄒大人帶孩子向我請罪,」蘇希錦挑眉,「六殿下威武啊。」
打贏了還讓人上門道歉。
「他必定是怕夫子,才來的。」六皇子站得筆直,回得端方,說不得就是想鬧到夫子面前,讓自己也受罰。
韓韞玉神色淡淡,「殿下可知錯?」
「錯了。」
六皇子立刻點頭。
「嗯?」
「不該受激,與人發生口角。」
「此為一,」韓韞玉端茶,慢條斯理,「殿下最錯,在於不該親自下場。」
「殿下身份貴重,為一國之王,深負眾望。如遇他事,當保全自身。你若受傷,外面的侍衛護主不力,將與你一同受罰。你若無恙,他們才能無恙。」
六殿下抿嘴,仿佛懂了,只是心有不忍。
「其三,殿下做事當喜形不露於色,不能教人看出好壞,亦不能明面與人發生衝突,受人把柄。」
「懂了嗎?」
「懂了。」六皇子點頭。
蘇希錦跟著點頭,她也懂了。
韓韞玉讓他過來,細細看過他身上的傷勢,索性只是點皮肉傷,並不礙事。
「此事錯在他,下官不罰你,」他說,「只有一點,殿下當明白。殿下為君,享受百姓供奉,亦應有容百姓之度量。為這些身外之物,親自下場,全無必要。」
六皇子有點委屈,「那是林姐姐想送給玉華公子的,都已經拿到手裡了。」
若是他自己想要,他說不得就算了。他宮中什麼珍稀玩物沒有?犯得著跟他搶?
「且他分明是故意找事,本殿下若讓他這次,說不得墮了蘇大人威風。」
此言有理,八歲的孩童想法如此深沉,實在天資聰慧。
「殿下可以明面讓著他,之後再讓他親手將東西送回來。」韓韞玉漫不經心。
既做全了面子,又得了里子。
六殿下似懂非懂,「若這東西不是物,是人呢?」
好傢夥,開始舉一反三了。
蘇希錦端了把椅子在韓韞玉身邊坐下,杵著下巴,興致昂揚。
韓韞玉扭頭看了她一眼,滿眼無奈,口中回應,「一看他是否知曉殿下的身份。若知殿下為君,還與殿下搶,是為不臣。殿下需寸步不讓。」
「若不知道,爭搶之人只是尋常家僕,則可後退一步,犯不著為無關緊要之人與人產生隔閡。」
「若此人為賢才,殿下當問過他的意思,盡力爭取,以禮相待。」
「若此人為殿下心愛女子……」
「搶!」不等他說,六皇子興奮搶答,聲音那叫一個鏗鏘有力。
蘇希錦忍俊不禁,差點笑出聲。
韓韞玉忍不住皺眉,「誰與你說的?」
「父皇,」六皇子抬起下巴,「父皇說天下之物,皆是本宮的。若今後遇見喜歡之人,只管招進宮中,莫留遺憾。」
陛下話裡有話,分明說的是自己與淑妃娘娘的遺憾。
「前面那句話,殿下今後莫要與他人說起。」韓韞玉面色凝重,一字一句叮囑。
若被他人聽見,必然是一陣血雨腥風。
六殿下慎重點頭,他知道,不過是面對夫子才說。
「那父皇說得對嗎?」
韓韞玉勾了勾唇,「陛下說得對。」
「可娘親說要尊重女子意見,若對方不願意,亦不可勉強。」
「你娘說得也對。」
兩個都對,六皇子一下迷茫了。
韓韞玉意味不明,「我的做法就是她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