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史料稱,慶豐十年嶺南的那場大火,一連燒了三天三夜仍不停熄,後突然烏雲密布,天降奇雨,烈火抵擋不住滂沱大雨,最終被滅掉。
而三日前,當眾人忐忑不安,瑟瑟發抖等到韓韞玉醒來時,皆以為要受責罰,個個跪地請罪,大氣不敢出一聲。
誰知那位仙人般的人物,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一如往常般的平靜。
「派人通知沿途百姓,遠離林地,打獵之人,一律回村,避免百姓傷亡。」
「斬斷連接,找到山嶺淺薄禿露處,砍掉周圍草木,避免火勢進一步擴大。」
「隨時巡邏……」
平靜的下達命令,雲淡風輕的樣子,仿佛方才那個狂暴、衝動、紅眼的年輕人,只是眾人的錯覺。
束手無策的士兵聽得指令,按部就班,井然有序。
潘本重與林大人關切的圍上來,「韓大人,你沒事吧?」
「潘大人希望本官有事?」韓韞玉回身,清潤的眸子裡,連一絲寒意也找不出來。
潘本重心下忐忑,這未婚妻都去了。他怎是這麼個態度?
莫非貴族子弟當真是無情無義之徒?
「本官只是在想,如果她在,她會做些什麼,她想看到什麼。」
一句話解了他的疑惑。
因有煙霧,百姓不敢靠近,看熱鬧的人來了又走。火勢熾盛,韓韞玉一直站在原地,清冷的眸子裡映著熱烈的火光,使他看上去多了一絲暖意。
當然,誰都知道這份暖和是虛假漂浮的。
看那跪在地上的凌霄,低垂著頭,不敢有一絲動彈。
潘本重等人僵在原地,想走又不敢走。
好在聞訊趕來的林氏,打破了這詭異的局面。
「錦兒可是在裡面?」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求生浮木,她焦躁而急促。
韓韞玉這才有了些反應,「我相信她還活著。」
林氏聽後,軟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二舅母和林舒艾兩人勉力扶起她,紛紛說著鼓勵的話。
玉華公子悄無聲息靠近韓韞玉,什麼話也沒說。
此刻支撐他的只剩下信念。
「我可憐的孩子,飯還熱在鍋里,全家都等著你回來吃呢。」
「你今年才十六歲,在家孝順父母,在任為百姓做了那麼多事。」
「老天爺,你怎麼不長眼呢?」
聲聲質問,聲聲泣血,聞者傷心,見者落淚。
許多百姓深受感動,紛紛抹淚。
潘本重察言觀色,悲痛沉重得跟死了自己的親人一樣,「蘇夫人,請節哀吧。蘇大人在天有靈,是萬萬看不得你這樣……」
韓韞玉面色驟冷,林氏心下生恨,她女兒屍體都沒找到,誰說就去了呢?
剛要怒罵,就聽人群外傳來清脆熟悉的聲音,「誰說我死了?我這不活得好好的嗎?」
場中俱是一靜,動作出奇一致看向聲音來源處。
兩邊行人讓開,卻見中間走出一烏漆嘛黑,狼狽不堪的文弱書生。
書生背上背著一蓬頭垢面,傷痕累累的年輕女子,她手裡拽著一根草,目光雪亮,笑容熠熠。
韓韞玉身體一僵,在眾人未反應過來前,一把將她抱下來,摟進懷裡。
「這是做甚?」蘇希錦笑著打趣,「大庭廣眾之下呢,韓大人注意點形象。別等壞了名節,娶不了妻,還得讓我為你負責。」
沒一句好話,真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身子被他箍得緊緊的,動彈不得,蘇希錦輕輕掙扎,仍不忘活躍氣氛,「韓大人莫不是要讓下官這樣衣冠不整站在這裡,任人參觀?」
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有心思調笑別人。
韓韞玉微微鬆手,「我以為……」
「你以為我沒了?」
「呸呸呸,個傻孩子,說什麼糊塗話。」林氏恰恰趕到,心猶在猛跳,「阿彌陀佛,無量天尊,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玉華公子掩面而笑,到底是無量天尊還是佛祖保佑可要說清楚。
別一下得罪兩家,下次落難,誰都叉手不幫。
林舒艾不滿瞪他,杏眼皆是責備。
他咳嗽一聲,收了笑意。
「好孩子,真是要了娘親的命。」
那邊林氏絮絮叨叨,這邊潘大人一眾反應過來,紛紛上前恭喜。
「蘇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善人自有天助。」
「大人平安歸來,是惠州百姓的福氣。」
「咱們都心心念念著大人。」
蘇希錦聽在心裡,頗覺受用,「去通知百姓,遠離林火,不要貿然進山。」
「已經通知了。」
「派人去邊緣貧瘠處,砍出隔離帶……」
「已經派了。」
「這……」蘇希錦頓住,誰這麼給力,想得如此周全。
是個有潛力的苗子。
「韓大人一早下達了命令,」一旁的林大人笑著解釋。
方才真是嚇了他好一跳,以為好不容易搭上的通天路,就此斷裂。
「原來是韓大人,」蘇希錦莞爾,那這一切都能說通了。
場面平息,眾人這才注意到她面有劃傷,衣有破口,手裡始終握著一根草。
「這是……」
蘇希錦看似隨意地搖了搖,「方才無意間抓住的,」說著看向旁邊的男子,「還得多謝蔣少爺背我回來。」
眾人一起看向蔣雲沐,林氏連忙上前謝恩。
「與某無關,某真沒幫上什麼忙。」
蔣雲沐拼命擺手。
原來方才逐日帶著蘇希錦跳下去時,她崴到了腳。當時林中火已經燃到了水邊,眾人劫後餘生正喘氣時,林中突然滾落下來一黑影。
黑影尷尬地沖他們打招呼。
蔣雲沐自己解釋是早晨出來打獵,起火時正好遇到他們,順便跟在後面一同逃生。
蘇希錦對此存疑。
「蔣公子當真去得巧。」果然,韓韞玉也覺得可疑。
蔣雲沐只看著蘇希錦,神色關切,反倒是潘大人出來解圍。
「怪道今日見你出城,聽你祖父說你不會騎射,原是謙虛之舉。這樣也好,省得一天天悶在房裡,悶出病來。」
這番話看似為他辯解,實則將他拖入火坑,增添嫌疑。
蘇希錦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她腳崴了,又餓了大半天,急需回府安頓。
一路上韓韞玉抱著她,林氏就在旁邊關切傷勢,「傷在臉上,這可怎生是好?臉上留疤不好看。會被夫……」
言語未盡,韓韞玉勾唇笑道,「岳母大人無需擔心,總歸有晚輩在。」
二舅母抱著林氏笑,又是欣慰又是羨慕。
若是她家舒艾,有這麼個夫君就好了。
燒水沐浴,換上乾淨的衣裳,出來時腳踝紅腫如饅頭,華痴匆匆趕來問診。
「只是扭著了,休息幾天就好。」
小丫頭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如此,全家放心。待眾人走後,蘇希錦遣散僕從,只留下韓韞玉一人。
「師妹可是要說今日之事?」將她纖細的腳,搭在自己腿上,以濕布裹著冰塊,輕輕為她按摩。
「是,我開始懷疑是潘大人,現在想來蔣家也有參與。」
她將今日之事細細說出來,蔣雲沐不可能突然出現在山嶺,而蔣二爺胸無城府,想不到那般周全。剩下的就是蔣老爺子和潘本重。
至於其他幾位參軍,有權無兵,沒那手筆。
「若真是這般,我懷疑他私養士兵。咱們的計劃,可能得推遲些。」
推遲?不可能。
若她沒回來,陪葬的就是他。
現在她受著傷回來,自然也不能讓他好過。
冰塊在腳面輕柔滑動,減輕疼痛,蘇希錦翹著腳笑道,「說不得明日就腫成豬蹄了。」
韓韞玉眸光漸暗,「這幾日就在府中罷,冰敷三日,等消腫了再出去。我給你的追風呢?」
追風靈敏迅捷,行事神秘,今日有他若在場,她自然不會受傷。
「我讓他去監督蔣家了,」蘇希錦說著,手指一捏,捏了個空,「我拿回來的那根草呢?」
「你說這個?」韓韞玉從身後拿出。
那是一根黃棕色節狀草木,主幹呈圓形,中間空心,上頭有幾支分株。
「正是,這是黃金草,」蘇希錦與他介紹,「傳說它生長的地方有黃金吸附。」
嶺南不該或者說極少有這種植物,且還生長在水邊。密密麻麻一片,十分茂盛。所以她懷疑那片有金礦。
「嗯。」
「你怎的不高興?」她問,「若真有黃金,嶺南可擺脫荒蠻之名,這裡經濟可快速上升至少十年,便是興休水利的錢也有了。」
「嗯,」他看著她笑,劫後餘生,如今能這樣聽她說話也是一種幸福。
蘇希錦被他看得不自在,張嘴欲說,就聽門外傳來聲音。
「大人,大倉有異。」是追風。
「進來說。」
「今日午時,蔣家運貨之人倍增,屬下察覺不對,湊近去看,發現裡面是鹽礦。如今已經運到了碼頭,正往北邊去。」
午時?估計是趁著城裡正亂時,渾水摸魚。
「有多少?」
「兩處大倉中,一處是放的糧食,另外一處是之前安置難民的倉庫,整個牆壁里,都是鹽礦。」
難怪他們查了許久也查不出鹽礦在哪裡。
「只有一點,」蘇希錦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不直接將鹽運走?要藏在大倉里。」
如此風險不是更大嗎?
她不明白,韓韞玉隱隱猜到一些:因為三年前出現了海盜。
這兩伙人不是一起的。
「接下來如何行動,還望大人吩咐。」
若是之前,蘇希錦肯定宣布立時抓獲,而今她腳受傷,又聞得潘大人有私兵,自然更加小心謹慎,避免不必要的傷亡。
「去兵曹找葛大人,晚上將之截獲。」韓韞玉冷冷道。
「師兄。」蘇希錦狐疑。
他今日才宣讀聖旨,將潘本重調走,不就是想等對方走了再出擊?何必如此著急。
「放心,我有分寸。」他說,有些人自然要為自己作出的舉動,付出代價。
從屋裡出來,回到自己院子,韓韞玉抬腳進屋,凌霄就安靜的跪在庭中央。
依舊是方才那動作,脊背筆直,不卑不亢,眼睛直視前方,一眨不眨,任憑發落。
沒有人為他說話,他敢傷害主子,就是最大的罪名。輕則發回別院,重則以命相抵。
屋裡靜悄悄的,韓韞玉站在他身邊,嗓音低啞,「你可知錯?」
凌霄垂目,「知錯。但若再來一次,凌霄依舊會這樣做。」
保護主子,是他的職責。
庭院更是安靜,院中的柳樹落下一葉,輕飄飄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音足以讓人心顫。
聽雪眼裡浮現出濃濃擔憂,這在她那張呆滯的臉上並不多見。
「很好,」韓韞玉道,「你不聽命令,傷害主子,該是何罪?」
「回別院或是抵命,凌霄任憑主子懲罰。」
「如此,」他抬手看了看掌中紋路,「今日大火,若本官進去會是怎樣情況?」
命喪黃泉,凌霄垂頭不敢回,這是詛咒范上之言。
「你雖然傷了本官,但也救了本官。」韓韞玉嘆息,「過有,功也重。起來吧,下不為例。」
所有人都默默鬆了一口氣,聽雪眼神又恢復了以往的呆滯。
凌霄感激涕零,跪地謝恩,卻並未起身。主僕多年,他知道他還有未盡之言。
果然,就聽他繼續說道,「以後她的命,就是我的命。無二差別,再有類事發生,你們該知道如何做。」
「是!」院中人皆跪下領命。
「起來吧……既然蔣家不聽勸阻,還有反心,則不必再手下留情。」
「你拿著令牌,帶一隊人馬,除了烏衣教。」
山雨欲來風滿樓,那邊潘大人一行人毫無所知,正在為今日的失誤追責。
「飯桶,你們那麼多人,竟讓她一個女人跑了,老子養你們有何用?」
別院內,蔣二爺一腳一個,發狠踢著一眾人馬。
那些人經過訓練,紋絲不動。一圈下來,一個人沒倒,倒把他累得氣喘吁吁。
「都是飯桶,」他又罵。
潘本重面色冷凝,很是不耐煩,「行了,他們飯桶,你也是飯桶。」
她在明,他在暗,安排的那樣縝密周全,又人多勢眾。
百分百勝利的局,竟還是讓她跑了。
而今他升遷在及,怕再難有這樣的機會。
領頭的人心中狡辯,若不是蘇大人身邊的丫鬟反應快,以身擋刀,說不得此次任務就成功了。
「叔叔,如今咱們該怎麼辦?」蔣二爺諂媚地湊上去問。
怎麼辦?潘本重心中冷笑,死道友不死貧道。
若真查到頭上,自然先把眼前的飯桶推出去拖延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