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令位高權重,可以說是副相般的存在。之所以副相,概因近些年陛下重用自己人,對尚書令多有架空之舉,使其看起來就是個虛職。
陶尚書令政治覺悟高,也識趣游離於部門邊緣,隱隱有歸退之意。一直堅持出朝,不過礙於不成器的子孫。
「怎會如此?」連夜爬起床,棉質大襖披身,蘇希錦將手縮進衣袖裡。
尚書令被貶與楚王遇刺幾乎同時發生,讓她不得不懷疑此中關聯。
午夜的天透露著諸多涼意,說話間口中冒著白氣,韓韞玉聲音深沉幽遠,「怕是不能陪你過年了。」
計劃趕不上變化,許多事情由不得人,他不喜歡這種脫離控制的感覺。
「政事要緊,」蘇希錦柔聲安慰,「這邊農業、教育已經步入正軌,不過兩年,我就能回京。」
夜深長而靜謐,韓韞玉垂眸看她,四目相對,眸中情意涌動,「朝堂風雲,波詭雲譎,不過數月就動盪至此。」
「陶大人……」這樣的事蘇希錦不好說,萬一傳出去就變成了非議陛下。
她曾與尚書令私下見過兩次,猶記得他是位開朗慈祥的老人,渾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與世無爭的氣息。
縱使早朝,他也站在那裡不發一語,襯得朝堂之上只有呂相、謝太師、韓國棟三人。
朝局瞬息萬變,韓韞玉或多或少能猜到一些。慶豐三年,韓家辭官之際,尚書令前來送行。當時韓國棟曾提醒他:小心行事,上表辭呈或可保全自身。
尚書令笑了笑,最終選擇了另一條路。
當然,這只是基於他們對尚書令的了解,各種緣由不得而知。
「什麼時候走?」蘇希錦問。
「明日一早。」
現在離晨曦不過兩個時辰。兩人俱是不舍,韓韞玉摟著她纖細腰肢,下巴抵著她肩窩,兩人就這樣靜靜度過了最後的時辰。
天明,蘇希錦親手為他整理行囊,送他出門。一旁的六皇子神清氣爽,滿含期待,再怎麼聰慧也只是一個孩子。
同行的還有華痴,陛下特意召他進京,為六皇子治病。
「一路順風,我哥就交給你了。」蘇希錦拜別韓韞玉,「他不懂那些彎彎繞。」
韓韞玉勾唇,招手示意她過去,俯身在她脖子系上一物,「你總讓人不省心,帶著它,我才放心。」
正是他隨身攜帶的血玉。
血玉上還留存著他身上的溫度。
「你身邊可用的人少,我給你留了幾人,可護你周全。」
她總是出亂子,給他帶去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玉華那邊情報廣,若有事你也可去尋他。」雖是不願,韓韞玉還是這般說。
比起介意,她的安全才最重要。
偷來的日子本就短暫,相逢終有一別。車隊慢行,漸漸駛出城外。
看著長長的車隊,蘇希錦很快回頭,「走吧。」
從容淡定,未有一絲不舍,一意很是愣住,將狐疑埋進心裡。
鐵靈藏不住事,「大人,咱們去哪裡?」
「先去衙門,再去女醫館。」
「大人捨得韓大人嗎?」
「捨不得也要舍,」成年人的世界,哪有那麼容易,蘇希錦淡淡說,「有功夫做那無用功,不如專心工作,爭取早日團聚。」
鐵靈似懂非懂點頭。
審理案子,關注農事,獲悉縣報,處理完一切,已經正午。下面來說韋大人前來稟告。
「大人想問之事,本官一直記在心,」蘇希錦頭也沒抬,「本官與韓大人在政務上並不交叉,答應你的事,需得回朝再辦理。」
韋大人訕笑,記得就好,就怕她誆騙自己。
「大人讓下官找的掘金人找到了,」他拱了拱手,「就在門外,是否現在召他們進來?」
「召進來吧,」蘇希錦說。
她找掘金人,自然是為了金礦。
上次那個地方,有河流,有河灘,有黃金草,很大可能產生金礦。
一旦金礦屬實,嶺南離溫飽又近一步。
時值正午,途徑女醫館,蘇希錦下車詢問。
裡面忙得很,巧兒上前迎接,說明境況,「這幾日收診的瘧疾病人變少了,相信過不久就可以清零。今日怎不見華大夫?」
「他隨韓大人進京,為貴人診治。」蘇希錦回,「你們這邊可缺什麼物什?」
女醫館的到來,給惠州帶來新鮮色彩,她們勤勞、善良,醫術精湛,獲得城中百姓一致好評。
「一切完備,大人不用擔心,」巧兒說,「大人公務繁忙,不如先去。」
河灘偏僻,雜草叢生,怪石嶙峋,彎彎繞繞不知幾許。兩位掘金人甫一到這裡,雙眼明亮,心情激動,隨手抓起一把河沙,看了又看,聞了又聞。
接著年輕那位男子沿河安上游而行。穿著深藍色布袍的老年男子直接動用工具,低頭挖了起來。
「出金了,」他雙手捧著泥沙,激動地放到蘇希錦身前,「大人,你看。」
定睛看去,竟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沙子。
蘇希錦:「……」
老者沒發覺她的茫然,指著差不多的顆粒,激動介紹,「大人你看,這個細小顆粒就是黃金,」
蘇希錦:「……」
細小她看出來了,黃金沒有。
按說黃金穩定性高,應當呈塊狀的才是,怎的這裡就變成看不出名堂的細沙?
正懷疑時,上面傳來中年男子的呼喚,「大人,快來這邊。」
蘇希錦聞聲而去,這次她看出來了,確實有金礦。
很快惠州有金礦的傳遍城內,范大人興奮地紅了臉,左搓手又搓手,來來回回不停轉動。
政績政績,赤裸裸硬梆梆的政績,都是他的,都是他的。
眾人心有鄙夷,紛紛當他不存在。
這貨一有好事,跑得比兔子都快。
林大人當機立斷派人鎮守,並向朝廷稟告。
至此責任轉移,蘇希錦又立一功,為回京再添一砝碼。
也是奇怪,在京城時,心心念念外任,外任後,又心心念念回去。
綜其原因,一是當初走得不光彩;二是那裡有一位公子正等著她。
………
最近蘇府里瀰漫著低沉氣壓,華痴走了,商梨思戀成疾。林舒艾與玉華公子東窗事發,二舅母長吁短嘆,勒令她閉門思過。
「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方一進門,就見二舅母找上門來,「那丫頭如今鬼迷心竅,魔怔了。」
她勸不動她,只能帶回去讓丈夫、兒子管教。
「只是紡織之事,舅母恐怕不能再幫什麼忙。」
「舅母不妨多住些日子,」蘇希錦搖頭,「表妹及笄長大,有自己的見解。不妨舅母與她靜下心來,好好談談。玉……」
玉華公子胸有溝壑,不是外面想的那樣。
「阿錦別勸,」似是知道她要說什麼,二舅母直接伸出一隻手阻止,「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便是天上的月亮也想弄到手。她要是喜歡別的什麼人,哪怕家世低些,舅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多陪些嫁妝就過去了。只那青樓伶人……」
說著嫌棄厭惡地皺起眉。
林家這代是怎麼了?大的未婚先孕,私生子送到家。小的看上青樓的人,非他不嫁。
莫不是祖墳沒埋好?
得趕緊捎信,讓人回去祭拜祖宗。
「他不是伶人,」林舒艾不知什麼時候趕到,氣咻咻反駁,「他是醉春風的老闆。」
「管他是老闆還是下人,在那個場合經營的人,有幾個乾淨的?」
林舒艾怒,蘇希錦也忍不住為玉華公子說話,「韓大哥曾說玉華公子深處泥潭,片葉不沾身。並非二舅母想的那樣。」
阻止歸阻止,人身攻擊就不對了。怎麼說,玉華公子也算她半個朋友。
有人幫腔,林舒艾滿血復活,「表姐說的話,娘總信了吧?」
誰知二舅母反應更大,「私底下的事,除了他自己誰清楚?退一萬步講,這樣的人更可怕,你只長年齡不長腦子,被他賣了還幫他數錢。」
林舒艾只當是看不得她好,負氣而走,「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反正我不跟你走。」
「你不走,就斷絕關係。」
「斷絕關係就斷絕關係,反正不嫁給他,我就出家當姑子。」
「當姑子也比你嫁個伶人,丟人現眼好。」
又是不歡而散。
第二日,二舅母趁女兒睡覺之際,讓人綁了她直接裝上馬車。任蘇希錦與林氏如何勸解也無效。
時間很快來到十一月中旬,嶺南溫度降低,只仍未下雪。如此,地里的莊稼長勢喜人。
都說瑞雪兆豐年,沒有雪,嶺南的莊稼一樣長得好。
為鼓勵百姓農作,蘇希錦親自下地耕種、考察時情,在城中帶起一陣「種地熱」。
同時隨著寒冬到來,林霧森森,瘴氣四行,給百姓日常出行帶來了極大不便。
蘇希錦聯合女醫館研製解瘴氣之毒的藥丸,百解丸乃華痴獨門秘方,成本高,不適合民間推廣。
也是在這個時候,烏衣教遺留問題突顯出來。
這日蘇希錦接到一例案子,百姓張三狀告百姓李四霸占田宅,拒不奉還。
「哦?」蘇希錦挑眉,還有這事?
「大人,冤枉啊。」對此,李四也有兩說,「那宅子是草民跟蔣家租的。契書和收據都在,草民不敢撒謊。」
「大人,」張三伏地跪下,「那宅子是草民家的,只不過之前被蔣家搶了去,租給了李四。如今蔣家沒了,官府將房產歸還,草民不過是想收回自己的房屋。」
「搶走的?」蘇希錦心覺有異,「為何搶走?」
不是她受害者有罪論,實是蔣家再蠻橫無理,應當也做不出,專門搶房租出去賺租金,這樣子腦殘的事。
「回大人,」李四道,「是張三欠了蔣家賭債,蔣家就拿了房子抵債。」
「草民並未欠蔣家錢財,」張三深覺委屈,言辭鑿鑿,「那日外出被蔣府管家撞倒,他倒打一耙,反訛了草民的房子。否則官府也不會將宅子還給草民不是?還請大人明鑑。」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聽得蘇希錦頗為頭疼。
她伸出一隻手叫暫停,「停,咱們先來捋一捋,蔣家管家騙了你的房子,私下租給李四。李四不知道真正緣由,與他敲定了租房合同,對不對?」
「租房合同?」兩人愣了一下,估摸著點頭,「應當是這個意思。」
「如此很好解決,」蘇希錦一攤手,在兩人圓滾滾的眼睛下說道,「買賣不破租賃。」
「何意?」
便是衙門師爺也跟著看了過來,這位蘇大人破案,嘴裡常常出現些古怪話語。
「就是說在租賃關係存續期間,租賃物所有權的變動不影響租賃合同的效力。」見眾人不解,蘇希錦仔細解釋,「當時房子在蔣府名下,對否?」
「對。」
「李四跟蔣家租房,簽了租房文書,給了租金,且手段合法合理的,對否?」
「對。」
「張三是否將房子過給了蔣家?」
「對……大人,小人是被逼無奈的。」
蘇希錦伸出五指,示意他先不要糾結這個問題。
「此事是你與蔣家的糾紛,與租房的李四無關。他並不知情,又通過合法合理的途徑居住權。是以現在你收回房子,不影響他這個善意第三人的居住權。」
「那小的好不容易回來的房子,又要白白讓給他住?」張三懵了,關鍵他還一分租金也沒弄到手。
「非也,」蘇希錦搖頭,看向李四,「你與蔣家租了多長時間?」
「一年,明年春天到期。」
「如此,你可願意再租?」
李四看了張三一眼,「不租了,之前是不知道緣由,現在不租了。」
這不就解決了?蘇希錦撫掌而笑,「明年春天,你將房子還給他。」
張三嬉笑,李四也沒有損失,兩人俱高高興興回去。
一旁的師爺不懂,「大人,若李四還要再租呢?」
蘇希錦垂眸,十分隨意,「給租金,租金由張三定。」
妙啊,師爺稱讚,「買賣不破租賃,正是這個理,還是大人聰明。」
從此以後,全國各地都用此法。
又過了幾日,蘇希錦收到惠興縣林大人傳書:冬日來臨,海盜猖獗,奚大人帶軍剿匪。雖說沒抓到海盜,然有輸有贏,五五開。
「一個海賊都沒抓到,他跟我說五五開?」這是哄她玩呢,蘇希錦冷笑,「這信怕不是奚大人趴在他身邊,盯著他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