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日,每到午夜時分,惠興縣某個僻靜海岸,就有一艘船悄無聲息下海。
無人知道它去了何處。
蘇希錦與在州府一樣,每日視察、監督地方辦公,私下與幾位主事探討剿匪一事。
如此神秘行事,加深了奚參軍等人對她剿匪決心的認識。
七日後,官府整合收集來的信息,確定了海盜聚集地。蘇希錦召開會議,打算趁海盜不注意,將之一網打盡。
「咱們兵分三路,林大人帶軍打頭陣,查探消息;本官率領三百將士隨後而至;奚大人則帶幾人鎮守後方。」
「大人,如此不妥,」奚參軍拱手站起身,毛遂自薦,「林大人從未出海,對海況不了解。不如讓下官打頭陣,下官從小在海邊長大,又與海盜交手數次,了解其脾性,想來下官出面,最適合不過。」
「如此,」蘇希錦沉聲細想,答應下來,「那就依奚參軍所言,由參軍帶路。」
七日一過,惠興出軍剿海匪,亦是在他們走後不久,一群海盜趁機上岸,瘋狂劫財劫貨。
正上頭之際,屋內突然冒出許多喬裝打扮的士兵,他們裝備精良,幾乎沒有任何難度就將上岸的海盜攔住。
有海盜見事不對,發布撤退信號,船夫立刻開船準備逃離。
還不等調轉船頭,就見蘇希錦大軍去而復返。
「這……」領頭的人傻了。
「中計了!快逃!」有人大喊。
可惜悔之晚矣,大軍包圍,共活捉海盜共三十七人。
而另一邊,奚大人久等蘇希錦不至,察覺不對,倉惶回走,剛到岸邊就被逐日秘密拿下。
大牢內,蘇希錦端了矮凳,好整以暇審問奚大人。
「大人是何時發現的?」對方不解。
「那可就早了,」蘇希錦歪頭細想,「差不多水災前後吧。」
「所以大人將計就計,特意派下官前來剿匪,」他自嘲,「大人當真是詭計多端,沉得住氣。」
不止沉得住氣,還善於利用人心。
「過獎,海盜給了你怎樣的好處,讓你出賣百姓,放棄蔣家,與之勾結。」
玉華公子業務沒到達海面,各種緣由還得她自己猜。
奚參軍搖頭苦笑,「其實下官也是無奈之舉,他們抓了我的妻兒,以妻兒相脅,下官沒有辦法,不得不答應他們。」
「你身為朝廷命官,保護不了自己的家人,反受人脅迫,危害百姓,著實無能、無用。」
奚參軍無聲接受她的譴責。
「現在有個將功折罪的辦法,奚大人要不要?」她伸著並不長的腿,踢了踢他腳腕。
「何方法?」
「如今抓的不過是小魚小蝦,」蘇希錦道,「咱們合作,放長線釣大魚,順便解救你的家人。」
「怎麼合作?」
「你告知本官海盜準確聚集點,咱們裡應外合。」
海盜實在謹慎,她兵分三路,行程透明,對方不將計就計,設陷阱將她一網打盡,反而倉皇出逃。
不是蠢,就是有更大的圖謀。
「大人的要求,下官做不到。」奚大人斷然拒絕,「下官說過海盜居無定所,乃實話實說,並非欺瞞大人。」
得了,這裡撬不到信息,蘇希錦只得出去善後。
此次抓捕海盜,人頭倒在其次,最大的收穫是那艘船。
做工精細,技術先進,相較於官府的船隻,不知高出多少個檔次。
難怪林舒立多次派官兵追擊,均無功而返。
所謂師夷長技以制夷,蘇希錦轉頭就在城內找了工匠,研究海盜輪船構造,學習他們的造船技術,提高自身實力。
「高啊。」林舒立見狀,忍不住讚嘆。
蘇希錦眉眼彎彎,「這是戰爭所必要的。」
現代戰爭各國派無數間諜獲取信息,甚至某軍監視他國,卻不要臉地要求返還掉落殘骸,不就為了防止技術泄露嗎?
「這叫醉翁之意不在酒,咱們技術趕不上人家,好在有顆好學的心,」她拍了拍他肩膀,「這夥人身份不簡單,我不擅長審問,剩下交給你了。」
林舒立連日連夜審問,工匠廢寢忘食拆解船隻,企圖掌握敵方造船技術。
三日後,海盜頭子在隔壁縣綁架百姓數十人,點名讓蘇希錦帶著被關押的海盜,前去換人。
「這可怎麼辦?」林舒立犯難,十分擔憂,「表妹,不可去。」
蘇希錦沒回,她在思考一個問題:從來官府兵多將廣,海盜不敢正面衝突。頭一回有海盜點名一州通判前去解救人質。
「他們還有一艘船,」蘇希錦摩拳擦掌,「比這艘更大,技術也應當更先進。」
林舒立:「……」
言下之意,她要去。
很快到達約定地點,蘇希錦帶領兩百將士前往,本以為會是兩軍交匯的情形,出乎意料,對方只來了一人。
「蘇大人想救人,請上岸與我一談。」
蘇希錦聞言,忍不住笑出聲,「這位大爺,想必你還沒弄清而今形勢。論人質,你手裡的百姓與我手裡的海盜相當。論人數,你們人手與我官府的相差甚遠。論正邪,我為官你為匪,怎麼也輪不到你出條件。何況這還是在我官府的地盤上。」
莫不是當她的談判技術是清朝的?
「蘇大人說得不錯,」那人想了想,一揮手便見海島上倒綁著數十人,「大人,現在意下如何?」
「不如何,」蘇希錦搖頭,揮手示意,便有人將海盜押了上來,「都說了,雙方都有人質,你敢傷害一人,本官就殺兩人。你不要以為我是女人,就覺得我心軟。」
一句話鎮住來人,她又說:「聽說干你們這一行的,最看重』信義』兩字,若是今日你一個人都帶不回去,你的屬下還會聽從於你嗎?」
那人沉默半晌,驀然問道,「大人就不怕失信於百姓?」
「怕,」蘇希錦點頭,「但人人都知道海盜狡猾狡詐,今日海盜毀約,窮途末路之際殺害百姓,蘇大人阻止不及,也是有的。」
「哈哈哈,」男子放聲大笑,「大人當官實在可惜,不如跟我們一起干吧。以大人的實力,必然能居於高位。」
「你們?」蘇希錦挑眉,「本官對做匪不感興趣。」
真是荒唐,勸官從匪。以為人人都是奚參軍呢?
「不是匪,」那人搖頭,「罷了,既然大人一心想過獨木橋,小的也不勉強。奚參軍在大人手中吧?」
蘇希錦挑眉,「是。」
「廢物,」他罵,卻沒什麼憤怒之色。只是轉身一揮手,有東西從他衣袖中飛出,「這是大人想要的東西,希望大人遵守承諾,放我的人回來。」
「你不怕本官不放人?」這次輪到蘇希錦囂張了。
「大人不會那般愚蠢,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大人一顆仁心,為國為民。」他渾不在意地笑了笑,「大人放心,咱們海盜最講究信義,不會再為難於惠興百姓。」
如此,雙方握手言和,困擾惠興縣多年的海盜問題,終於解決。
「這……」似乎太過輕而易舉了些。
「當是我賣給大人的一個人情,」男人回頭,滿含深意,「總有一日,我們會再次相見。」
相見個鬼啊,他走他的獨木橋,她過她的陽關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哪兒能再相見。
從海面回來,蘇希錦猶自懷疑這人的用意,只不等她想明白,林舒立就前來稟告,「奚參軍畏罪自盡了。」
「知道了。」她毫不意外地擺了擺手,意料之中的事。
海盜平,海面表面恢復往常平靜。
蘇希錦將從海盜那裡得來的圖紙交給工匠,正是那艘小船的。
嘖,說得那般大度,其實還是吝嗇。有本事就給艘大的。
眼見著一個月不到就要過年,蘇希錦吸取本次經驗,在海岸邊設立海口,加強海防。
做完這一切,她並未離開,而是去了離惠興不遠的鹽場。
嶺南這邊因為地理原因,均吃海鹽。在潮水來臨之際,挖出海田,而後曬乾泥土,將帶有鹽的泥土倒在石鍋里煮。
因著前些年鐵鍋的發明推廣,官府煮鹽改用鐵鍋,產量大幅上升。然鐵鍋容易被鹽腐蝕,製鹽成本也變高。
「為何不曬鹽?」與鹽場官差同行,聽過他的介紹後,蘇希錦忍不住發問。
如此煮鹽費時雖短,卻耗能高,且一次所得量少。
「曬鹽?」那官差愣了一下,顧忌她的身份,語氣委婉,「曬呀,潮水退去後,會曬一次。只是得到的鹽混著泥土,不可食用。」
「本官說的不是這個,」蘇希錦柔聲解釋,「是指曬滷水。」
「曬滷水?」官差重複一遍,不為所動,「目前官府從未有過這樣的做法。不過小的義父曾私下試過,不如煮鹵來得快。」
「怎麼會?」輪到蘇希錦奇怪了,雖說她前世學文,對提煉精鹽不了解。然也知道現代存有許多曬鹽場,後被開放為旅遊景區。
官差見她眉頭冷凝,又想到她平海盜的威名,不敢露出異色。
將她帶入煮鹵區,寒冬天氣,裡面熱火朝天。一架架圓柱形鐵爐,高高築起。爐子下面為火坑,有男子躬身添柴,汗流浹背。
蘇希錦看得直搖頭,這爐子一看就是仿照煉鐵高爐所建。
然煉鐵是為了高溫,而煮鹽是為了揮發水分,兩者目的不同,卻用了同一種辦法。
「大人,可是有何不對?」官差抹了一把汗,心下忐忑。
「自然不對,」蘇希錦指著那爐子道,「選口徑大的,寬敞的爐子,才更容易得到鹽。」
「是是是,」官差點頭哈腰,心下腹誹:這樣一爐,抵得上淺口數爐。
大人好是好,就是有些文人的清高,不經過實戰,插起手任意點評。
蘇希錦不知他心中所想,來到一處爐身前,見一名老者手拿木棍往爐中一搖,而後放在舌尖品嘗。
「義父,」身邊的官差笑著跑過去,「這爐可是成了?」
老者淡然回頭,看也沒看蘇希錦,隨意回:「不成,還需再煮。」
說著又前往另一處爐子。
「老人家可是在嘗滷水的濃度?」
「濃度?」老人回頭,「你是?」
「這位是蘇通判蘇大人。」一旁的官差連忙解釋。
老人緩慢躬身,準備行禮,面容僵硬,渾身上下給人一種行將就木的感覺。
「不必多禮,」蘇希錦雙手扶他起來,聲音輕柔,「本官看老人家方才嘗鹵液,想必是在嘗滷水裏海鹽的濃度,這般麻煩,老人家何不用蓮子測試?」
「蓮子?」老人站在原處,一雙混濁的眼睛看著她。
蘇希錦跟著停下,口中朗朗,「有書記載,取石蓮十枚,嘗其厚薄,全浮者全收鹽,半浮者半收鹽,三蓮以下浮者,則鹵未甚。」
這是清朝的煮鹵鑒鹵方法,當初蘇希錦還看過蓮子手串。
「這……」混濁的眼睛驀然明亮起來,老人家赫然轉身,不見他吩咐,一旁的官差就拉住他。
「義父,我去,您在這裡等著我。」
老人遂轉身,「裡面熱,」他和顏悅色,招呼蘇希錦,「外面陽光好,蘇大人且於老朽一道出門,在外面聊聊?」
「裡面不看著?」
「裡面還有人,」老人說,帶著她來到一處太陽直射之地,「大人方才所說,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蘇希錦含笑,「便是假的,老人家再改改也可用到。」
老人常年煮鹽,是這方面的行家,皺紋滿面的僵硬面容有幾分舒緩,「若是這樣,倒省了諸多麻煩。」
只可惜還是不能增加產鹽量。
冬日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熨燙人心。蘇希往外一看,只見不遠處的地方有一石凹,造型古怪,引人注目。
「這是?」她問。
「那是老頭兒用來曬鹽的石槽,」老人緩緩解釋,嘆息:「百姓苦啊,鹽稅重,吃條鹹魚還得等到逢年過節。老頭想換個方法,讓鹽場產鹽多一點,這樣大家都能吃上鹽。」
蘇希錦感同身受,想法是好的,就是因果關係不對。
產鹽多與否,與鹽價關係不大。鹽鐵作為官府主要收稅來源,只要國有壟斷,就永不可能低價賣於百姓。
產鹽量高了,官府把控更嚴,百姓依舊吃不上鹽。只不過相對來說私鹽也更盛行。
可販賣私鹽是犯法的。
蘇希錦不忍打破老者理想,笑著說道,「這樣曬鹽需曬到幾時?」
「大人何意?」
「與爐身一樣,」她說,「太深了。」
「曬鹽應當用特殊的石頭,石面光滑不吸水,耐腐蝕性強,還得淺顯寬敞,增加太陽照射面積。如此,才更利於水分蒸發。」
老人家沉默,許久,他猛然睜開眼睛,聲音不穩,激動喊道:「大人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