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收塵《中》
又是大雪紛飛的夜半,我伏在箱子上給春花寫信。這是第幾封信了?封封都是石沉大海,我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愛情最傷感時候就是現在的冷淡,一個曾經愛過的人忽然形同陌路,那些轟轟烈烈,那些千迴百轉,那些柔腸寸斷,那些生死相依,到現在竟然是無聲無息。夜,漫漫長,人淒涼,想找個平衡點,才發現小影和我有那麼多的差異,家庭,性格,理想和截然不同的世界觀。才發現被抽走的不只是情感,還有神經,一不小心就掉入曾經的美好,甚至無法自拔。
探親假終於來了。好久沒有回家了,到家裡的時候,媽媽望著眼前的我,竟然激動得一時無語。好久好久她拉起我的手喃喃自語:「長大了,我的孩子有出息了。」說著就是淚流滿面。媽媽,街道同齡人中唯一有文化的家庭婦女,整天忙的團團轉,收水費,收電費,衛生費,每周兩次給大家讀報紙,給公社刻蠟版抄材料等,凡是不掙錢的差事都是媽媽的,凡是掙錢工作名額,絕對沒有份。媽媽有點神經質了,她總是說:還是毛主席的政策好,沒有上山下鄉,能長這麼大個,能吃這樣胖。我那時候是174公分,60公斤。確切講應該是小影的成績,一年多我就沒有餓過肚子。我告訴媽媽春花的故事,媽媽樂得臉上開了花,嚷著要我領回來叫她看看。爸爸回來了,爸爸原來的單位合營了,現在爸爸是國營建築單位的工程師,工資92元,是我們街道最高的待遇了。爺爺奶奶幾年前就去世了,所以我們家生活也好多了。爸爸說春花根本不可能的,他告訴我,春花沒有戶口,以後的吃糧成問題,有了孩子也是黑人黑戶。第二,春花家遠,結婚後就是兩地分居。第三,說我工資不到40元,維持春花,還有他父親和以後的孩子根本不夠。可是,如果我要堅持,他不阻攔,要我到青山去找春花,因為他知道我是不會聽他的。是的,真正的愛情是誰也阻擋不了的。
到春花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山水依舊,只是房子更加破舊了。春花在門口迎接了我,她的眼光里有興奮,快樂,驚詫,驚慌,憂鬱,嚮往,痛苦,憧憬,悲傷,複雜紛繁,卻又包容含蓄。我頓時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始終不悔的等待我的到來,因為我們都真心相愛。晚飯的時候,春花的爸爸告訴我一個讓我無法接受的現實。原來,春花爸爸得了當地人經常得的病。我不想說這個恐怖的病,因為我們當時就是因為這個病而重新分配到陽平縣的。5000元的治療費還不包括國家給報銷的部分。我可憐的大叔無能為力了,他的一個遠房親戚資助了他,條件是春花要嫁給他的兒子。婚書也下了,聘禮也收了,連定親酒都喝了,就等明年春暖花開的三月就要娶新娘了。他拿出了厚厚地一搭書信:「這是你的信,我沒有動,大叔也是沒有辦法呀!」好似一顆炸彈,炸得我暈頭轉向,我感覺自己要暈倒的時候聽見大叔在說:「你的天上的飛的,我們春花是地上跑的,你們不是一條道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我昏過去了。
春花衣不解帶照顧了我三天三夜,第四天早上,我清醒了。「我們走,這裡太黑暗了,什麼時代了,還買賣婚姻。」春花使勁地點頭,我就喜歡她這樣,不管多大事情,總是那樣的小鳥依人,總是那樣的百依百順。
我們逃到了古城,媽媽喜歡得眼淚都掉下來,她把春花緊緊摟在懷裡,不停地說:「多好的孩子,多漂亮的孩子,哪裡也不去了,就在我眼前,我喜歡。」爸爸回來了,悄悄把我叫到院子裡,要我立刻把春花領走:「不是我不留她,一個訂了婚的人,你不許給我惹禍。」春花在我家住了一周,我領她轉了大雁塔,臨潼驪山,翠華山一些風景區。臨走的時候,我告訴爸爸,我把她送回去。我沒有送她回家鄉,我們一起回到了23連。我把她安頓在小影的住處,下班後有了春花的陪伴,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春花認識好多野菜和蘑菇,女工班有個小鍋,於是我們有了香噴噴的小鍋飯。春花很和人,每天下班後,女工班圍在一起吃春花燉的野菜蘑菇湯,說說笑笑的好熱鬧。
新來的隊長是個大腦袋的傢伙。他從不和我們出工,整天在房間裡泡茶,看報,聽收音機。他有自己的工作辦法,就是對不服從他的人不批假。在山上又苦又累,誰都想有機會出山去玩兩天,回家解解饞。這個權利在隊長。隊長還有個好色的毛病,別看他不跟我們上山,卻經常跟女工班出工。春花的到來引起了大頭隊長的嫉妒。他把我叫到連部:「那個叫春花的是你什麼人?」「女朋友。」我毫不思索,快人快語。「女朋友?」大頭隊長狐疑了「工地是不允許女朋友長期居住的,要是老婆當然可以,你叫她回去吧,不要影響我們工作。再說,一個女的還是要注意安全的。」隊長的口氣居高臨下,不可置疑。人說禍不單行,真是一點不假。就在大頭隊長和我談話的第三天,連隊來了兩個陌生人,他們稱是春花的丈夫,來找自己媳婦回家的。」大頭隊長禮貌地接待了來人,並把我叫到那裡:「我就說嗎?春花有問題,趕快叫她和自己愛人回去,你的問題以後處理。」春花進來了,她高聲說:「我就不認識他們。」「你說春花是你媳婦,有結婚證嗎?」我壓住火氣,儘量心平氣和。來人哈哈大笑,好像在笑我的傻氣和幼稚:「在我們那裡你也不打聽打聽,誰結婚還要證。」大頭隊長連連說:「是,是,入鄉隨俗嗎!不說了,你趕快領你媳婦走吧。」我把春花攔在身後,怒火在燒,怒不可遏。小影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後面還有女工班的全部,她們圍住了我,小影的手那天不知怎麼那麼有力,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春花被帶走了。走的時候她回頭的一瞥,我看見了哀怨和絕望,我的心碎了。
我和小影不說話了。不管她怎樣的解釋,我都不想聽。沒有春花的日子,儘是哀傷和思念。小影說我打了那兩個人,也根本幫不了春花,因為大頭隊長會動用局保衛科來抓你,那時候你就完了。還有,你沒有看見埋伏在我們窗戶下的十幾個人,都帶刀的。我不怕,我也不信,我就不信社會沒有公理。大頭隊長沒有處理我的問題,他把注意力轉到女工班了。女工幹活,他的小眼睛亂轉,直到盯得人家面紅耳赤。沒有想到他最後竟然把目光鎖定在小影身上。也是天數,讓我難逃這一劫。
時光流逝著,我也慢慢想通了,大叔欠人家的錢太多了,我根本還不起的。還有,小影說的也許是真的,她可是從來沒有騙過我的。還有,這個世界有錢能買鬼推磨。也許我和春花根本就是有緣無份。想丟掉,可能嗎?山裡的秋天很美,但在我心裡卻有個沉甸甸的記憶。那年秋天,在一棵滿樹黃葉的老楊樹下,我和春花手挽手擁抱著整個大樹,我們套住了大樹,卻沒能套住人生的年輪。就是在這裡,她說:「讓我們的愛天長地久,就像這大樹不落葉一樣。」我當時沒有說破,心裡說:讓大樹不落葉,可能嗎?現在我明白了,天意呀!
那天晚上我和小影在彎彎曲曲的公路上散步,兩邊群山環抱,迎面的風還有點冷,「怎麼了?」我看見了她臉上的憂鬱。小影告訴我:大頭隊長對她不懷好意,要她當檢尺員。好事情呀!輕鬆的工作,還有點小權利的。我心裡想。可是小影說檢尺員要住連部的,她害怕。「有我呢!放心。」我拍胸脯保證。那天晚上,我們回去很晚。上醫學院落選對我刺激很大,別看我表面是無所謂,其實內心早就是千瘡百孔了。我還是自私的,我沒有把小影的話放在心上,而是向她訴說了許多許多,那些心裡的快樂,苦痛,傷感和惆悵,那些遠去了的甜蜜和憂傷。說得春花的時候,甚至山風吹過時顫抖的心痛,那一刻也變得不再那麼的冷。
那天晚上,小影很少說話,話都叫我說了。從農村到林區,我一直把感情定格在《知音》的位置,因為我不想把彼此用真情和真心開拓出來的那一點點虛無染上世俗的塵埃。
小影搬到連部的青磚紅瓦小屋了,大頭隊長有機會了,他可以晚上經常去騷擾她。小影哭著告訴我,想搬回女工班。可是她又捨不得現在的工作,更怕得罪領導。女人呀,就是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的,怎麼沒有一點她爸爸的風範。大頭隊長終於有機會了。連隊有個工人被樹砸了有生命危險,需要送去醫院。可是沒有汽車,只能用人抬到醫院。八十里的山路崎嶇坎坷,現在出發,半夜才能回來。隊長像個威風凜凜的將軍,站在台階上:「同志們,男工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我們不能看著階級兄弟失去生命,讓我們用自己的鮮血和生命去搶救我們的階級兄弟,出發!」他手一揮,猶如指揮著千軍萬馬,我們出發了。
夜半,我走在山路上,星星也躲在厚厚的雲層里,眼前一片迷茫。冷風吹過,我不禁打個寒戰。怎么小影昨天的話在我耳邊響起來:「大頭隊長對我不懷好意,你要留點心眼。」不祥的預感湧上來。不對,大頭在動員會上的器宇軒昂的和平時絕對判若兩樣,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返身就往回走,誰也沒有告訴。
到了連部,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女工班還有搖曳的燈火。我向小影的住處走去,剛接近連部的台階,就聽見凌亂沉重的腳步聲,我貼上窗戶,驚人的一幕立即讓我怒火中燒:小影抱了個枕頭在抵抗,慘白的臉龐都是驚慌。大頭得意地說著什麼。我一腳踢開屋門,闖了進去,小影立即躲在我身後。沒有想到大頭竟然囂張地對我喊到:「出去,私自跑回來,我要處分你。」我真懷疑,23連還是不是人民的天下,我甩開小影拽我衣衫的手,對準大頭的肚子連出三拳,大頭怪叫倒了下去。我看準了他那粗壯的短腿又是一腳,大頭又是一聲慘叫。「還敢欺負小影嗎?」我提起他的衣領。「不敢,不敢。」大頭連連作揖,磕頭如搗蒜。那天晚上,小影住女工班。
第二天早上八點,辛苦了半夜的人們還在熟睡,尖銳刺耳的哨音伴隨著大頭隊長的叫喊:「都起來,操場上開會。」我正奇怪,怎麼吹哨子。霎時間就闖進來四個帶槍的人在大頭指認下不容分說就把我牢牢地捆起來。操場上,停了一輛大卡車,只見保衛科長站在坡上喊:「把打人兇手押上車。」大頭瘸著腿蹦到我跟前,惡狠地說:「和我作對,去死吧!」說著把麻繩又用力拽了拽,我的胳膊又提高了兩寸。:「怎麼樣?舒服吧!放心地去改造吧,小影有我照顧。」他踮起腳,在我耳邊輕聲的得意的嘟囔著。我突然倒地,緊接著連環腿重重地踢在大頭的右肋上,這就是敗中取勝的兔子登鷹。沒有虛的,都是決殺,我已經沒有理智了。大頭又跌倒了,我知道,沒有三個月他別想爬起來。保衛科長氣急了,一揮手,四個保衛幹事的拳頭,槍托雨點般落在我身上。我蜷縮起身子,忍受著背上的暴風驟雨。「不許打人!」小影哭喊著跑過來撲在我背上。「不許打人!」人們呼喊著湧上來。喊聲在峽谷震盪。保衛科長驚慌了,急忙押我上了卡車,同去的還有大頭和小影。
禁閉室里,鐵門鐵窗。我發燒了,是小影跑前跑後的送藥送水照顧我。兩天後,保衛科長傳喚我:「我已經調查清楚了,隊長有問題,可是不能允許你隨便打人。你不能回23連了,調你到工程隊去,怎麼樣?」「不去!」我想都沒有想。工程隊沒有下鄉的學生,都是陝北農民組成,而且開山鋪路,不通汽車,很艱苦的。「沒有商量,沒有送你勞教就不錯了。」保衛科長說完走了。我被送到了工程隊。
那裡山高路遠,上班就是在山腰打眼放炮。站在半山坡掄起大錘,手上都是血泡,收工回來住帳篷,裡面臭烘烘的住了20多人,白天是放炮聲,晚上是呼嚕聲,這樣的日子生不如死。人就是那樣木訥,再好的生活過久了也就沒有感覺,再苦的日子時間長了也就習以為常。否則就活不下去。小影每星期六都來看我,給我送些好吃的。這引起陝北人的嫉妒,也是我的驕傲。每到周六,我都到路口去接她,她告訴我23連的消息。大頭現在躲避她,就像老鼠躲避貓一樣,我有點高興。可是我的苦日子什麼時候才是頭?無論如何,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樣的日子我竟然能過了六年。六年啊!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活下來的。如果是現在,我只有跳山崖的份了。23連的知青在六年裡基本走光了,留下的大多是農村招來的。每當我聽到誰調走的消息,我的心就如那川流不息的山澗水無法平靜,我為他們慶幸,也為自己悲哀。
《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