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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桃花—林海之歌

2024-08-07 09:07:01 作者: 風過無痕12345
  第五章

  那天下雨,不知誰搞來幾瓶好酒,他們一下午都在宿舍里划拳。粗獷、嘶啞的聲音在屋子裡轟響,形成了一種奇特的旋律,它使人想哭,又哭不出來,想笑,卻又感到無可言喻的悲哀。

  觥籌交錯,毛刺蝟醉醺醺地端起一杯酒傻笑著:「弟兄們,我……我敬大家一杯,祝……祝大家以後都能娶到好老婆。」他結結巴巴說著,臉紅得像粘上了一層紅紙。

  李維踉踉蹌蹌站起來和毛刺蝟乾杯,然後一飲而盡「好,夠意思。」

  毛刺蝟打著酒呃說:「你來幾……句時興的,咱們……也他媽的……趕……趕時髦。」

  李維把酒杯重重地放在箱蓋上,感慨地說:「十年寒窗苦讀書……」

  「好」酒鬼們連連叫好。

  「來到深山伐木頭,何日推翻劉龜年,大頭當尿壺。」

  「哈哈哈……」人們一陣狂笑,就像威虎山上的八大金剛正赴百雞宴。

  酒正酣,志平走進來。

  毛刺蝟歪著腦袋,充滿血絲的眼睛眯成一條縫,舉起一杯酒:「秀才到了,先罰三杯。」

  志平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趁毛刺蝟倒酒功夫,撇出一包前門煙

  「好煙,好煙。」酒鬼們呼喊著,一瞬間,屋中煙霧瀰漫。

  「有煙有酒,沒歌沒勁。」有人說。

  「小葉子,來一首,要葷的。」毛刺蝟喊。

  葉宏敏呷了一口酒,站起來說:「好,要葷的,咱就不帶青菜。」

  他乾咳兩聲,捏細嗓子唱道:「不喝西鳳酒呀,不抽牡丹煙呀,也不打群架,掛上一個女娃子呀,來到農村安了家,生上一個胖娃娃呀……」

  歌聲越唱越下流了,酒鬼們聽得開心狂笑。

  「不要唱了。」李維最討厭這種烏七八槽的東西,恍恍惚惚迷迷離離浮了上來「少他媽的酸溜溜的,來段自己的林海之歌,有種嗎?」

  「不許胡來。」志平抬手制止。

  「唱,誰不唱他媽的滾出去。」「怕什麼,沒人瞧得起的伐木工還怕誰。」眾人七嘴八舌。

  「窮哥們放大聲。」李維來了勁,搖搖晃晃站起來,雙手一揮,頓時粗壯、有力,近乎吶喊一般的聲音響起來。

  從城市到農村,又來到深山。

  下了鄉啊又上山,走得是革命路線。

  當年的理想化泡影,人生多變遷。

  今日的斧頭彎把鋸呀,伴我度日難。

  明珠總難埋呀,真金不怕烈火煉。

  煉出渾身膽……

  人們撕破喉嚨,忘乎所以,盡情地發泄著。他們發泄著青春的丟失,理想的破滅,發泄著精神的苦悶和身體的折磨。

  正在這時,周英風風火火地闖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停,快停,大頭來了。」

  酒精燒昏頭的人們只是斜視她一眼,放出最響亮的吶喊吼出最後一句:

  「踏破秦嶺化平川。」

  李維雙手得意地一收,沒有收到底。志平搶前一步,把他推了趔趄引出一句:穿林海,跨雪源……他頭一揚,頭髮向後一甩,雙目象一道閃電,十幾個醉鬼立刻清醒過來,目光緊緊地對接上了,沒有人贊同,沒有人反對,甚至沒有人用鼻吼哼一聲……沉默,沉默,也只有幾秒鐘的功夫,象火山爆發,象電閃雷鳴,粗壯有力的男高音接上了


  「氣沖宵漢,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

  大頭進來了,綠豆廠賊溜溜地亂轉,掃視著杯盤狼藉的箱面和一群醉鬼們,

  「剛才唱什麼?」

  大頭陰轉多雲的臉陰風慘慘,壓低了的公鴨嗓滲出威嚴。

  「革命樣板戲。」李維毫不在意接了腔。

  「樣板戲?」大頭陰森森的面孔露出一絲絲得意,眼睛閃著綠光,熊一樣的短腿在地面上緩緩轉動,轉得屋子裡鴉雀無聲,轉得人們心頭沉甸噔地。突然,他出其不意地在箱子上猛擊一拳「咚」的一聲,杯盤跳了起來。

  「有種的給我再唱一遍。」他吼開了。

  毛刺蝟抹了一把毛呼呼的臉,破工裝一甩,露出黑茸茸的胸毛,胳膊一用勁,渾身的肌肉塊稜角分明,活脫脫一付男子健美,只是雙目中透出凶光,他端起一杯酒,另一隻手隨隨便便地在大頭的禿頂上一拍,噴著滿口酒氣說:

  「你以為老子不敢唱,你這個有種的……老子給你唱。」

  大頭膽卻了,這個醉鬼,借酒煞瘋,真能要了他的命。

  馬步征,南方人,高個,乾瘦,駝背,活象大蝦米。他的腦袋比正常人小,左眼又有點斜,人們送於綽號馬不正。

  馬不正眼不正心也不正,他特別能巴結大頭。有一次灶房賣包子,久旱逢甘霖,人們搶著買,一會兒就賣空了。大頭按慣例踱著方步走到窗口,炊事班長老鄭欠意地笑笑:

  「賣完了,還有饅頭,給連長來兩個?」

  「你怎麼賣的?」大頭皺起眉頭。

  馬不正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前來,擠出一臉令人作嘔的乾笑。

  「連長,我這有,我買得多。」

  大頭找到了泄氣對象:「你為什麼買得多,能吃完嗎?要有全局觀念,要考慮到還有領導和同志們嗎?淨犯自由主義。」

  他邊說邊走出食堂,語氣不輕不重,不緩不急,馬不正送包子的手尷尬地僵住了,食堂里揚起一片鬨笑聲。

  大頭看中了這塊料,讓他當上治安員,實質上是給一個不爬山的工作,好差事。

  大頭今天僵在這裡,下不了台階,馬不正顯山露水的機會到了。他挺挺彎曲的背,對走到前面的毛刺蝟敝著大舌頭說:

  「你想幹什麼?」

  毛刺蝟眼皮都沒抬一下,帶毛的胳膊輕輕一掃,就像趕走一隻蒼蠅,馬不正搖搖晃晃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大頭不能服輸,硬的不行找軟的,他把目標轉向余志平,他來的目的就是找余志平的事:

  「余志平你老實講,剛才唱得什麼?」

  「樣板戲呀!」志平驚訝,一本正經。

  「調怎麼不對?」大頭咄咄逼人。

  「對呀!」志平說得肯定。

  「不對!」大頭更加肯定。

  「不對?請連長來教呀!」志平轉向大家「歡迎連長來段正宗的怎麼樣?」

  「來呀!怎麼不敢了。」「你不是有種嘛。」

  「諒他也不他。」眾人被鼓動起來了。

  大頭臉上一陣白,一陣紅,還有一會發青,嘴唇顫慄著,似乎想說什麼,可一句也說不出來。他氣壞了,一甩胳膊,怒氣沖沖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惡狠狠瞪了志平一眼,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余志平,咱們走著瞧。」

  馬不正夾緊尾巴,灰溜溜地跟在身後。

  夏天的林海,是難以尋找的洞天福地。山青水秀,氣溫適宜,密密的森林伸展著粗曠有力的臂膀,一層又一層的樹葉,遮掩著赤日炎炎的太陽。陽光從葉隙中投射下來和地面小草上的水珠映影發光,水百荷亭亭玉立,野草莓鋪滿河邊,許許多多無名小花紅的、藍的、粉的、紫的、黃的爬滿了山坡,河畔和小路。五彩斑斕,好一片花的山、花的海、花的世界。

  夕陽西下,志平和周英漫步在百花盛開的山路上。離開椿樹坪越來越遠了。沿著漸漸伸向山間的小路,他仍默默地走著,路在腳下延伸,天在眼前縮短,夜色漸漸籠罩下來。

  「我們都是上過主峰的人了。」周英打破沉默。

  「可我們無法駕 馭 自己的生活,上主峰,靠得是勇氣和力量,生活的小船靠得是野蠻和權力,不能自己啊!」

  志平說得悲哀,上次醉酒唱歌,志平一直在等待大頭的報復,可沒有,他寧願讓大頭狠狠整治一下,心裡也許豁亮一些,這種悄無聲息的冷戰,他受不了。

  周英理解他,他的一舉一動,一個手勢和眼神,她都能心領神會。他在想什麼,他為什麼想,她都清清楚楚,只是不顧說破,免得刺傷他的心。往往在這時候,她就提出另一個問題或做另一件事情來分散他的注意力,減輕他的痛苦。在這方面,她完全繼承了她母親趙珍的個性,就和趙珍安慰周雲洪一樣。

  「我們沿著這條小路走到山頂,你敢嗎?她開始挑戰。

  「有什麼不敢的,現在就上。」志平喜歡冒險,特別是和她在一起。

  暮色沉沉。山坡、小路、林海一片朦朧,他們沿著神秘莫測的小路,迎著陣陣襲擊人的涼風,執著地走向迷一般的山谷。夜色愈來愈濃了,四周彎成黑乎乎一片,山風送來陣陣恐懼。

  在一塊大石頭旁,志平停了下來:「我不想再上了。」

  「為什麼?」

  「因為帶著你。」

  周英惱了,她甩開他,獨自向神秘恐懼的山谷走上去,他急促促趕上來,拽住她:

  「好了,算我的錯,我相信你的勇氣和力量,不過,就此為止,毫無意義地浪費體力。」

  「你是說如果沒我,你還能上。」她窮追不捨。

  「我……」他語塞了,心中卻說:「是的,我是要上的,我要沿著坎坷的小路,走到天明,走到旭日東升,去追尋我的希望,我的人生價值。儘管這條小路布滿荊棘,長滿野草,時時潛伏著凶機,周英她能懂嗎?

  天空全黑下來了,星星在夜空眨著眼睛。風不吹了,夜靜極了,小河的流水聲也遠去了,好幽靜的夜啊。志平坐在石頭上,指著天空說: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星星有自己的位置,我敢於說他們自己來選定位置,而人的位置,大多數人的位置卻由少數人來決定。」

  周英知道他又發牢騷了,稍一思索說:「星星的安排要考慮到夜空的美,就和人的安排要考慮到社會的需要一樣。」

  「又是社會需要,為什麼不能做到社會需要我。」他憤憤地說。

  「你不感到太狂妄了吧。」她吃驚地瞅著憤憤不平的他。

  「我說得我,是指每一個人。如果社會需要我們每一個人都能各盡所能,揚長避短,智者出智,力者出力,文者學文,武者衛武,就能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我們的國家有興,民族有望,人民安居樂業也。看看現在,老三屆,整整六個學年的學生斷送了自己的青春,這是國家的災難,民族的災難,人民的災難,空前絕後的一場浩劫啊?」志平說得慷慨激昂,聲淚俱下。


  周英沉默著,思索著她自認為已經十分了解他了,今天才知道他比她想得更多,更遠,多麼痛切肺腑的語言,多麼熟悉了卻又陌生的心聲啊。看來,愛情的道路並不遙遠,但要走到「終點」,卻不簡單。

  山下傳來一陣聲響。向下望去,兩支雪亮的手電光照射過來,大頭和馬不正氣喘吁吁爬上來。雙方對峙著誰也沒有開口,沉默,良久地沉默,這是大頭慣用的伎倆,他要用氣勢來壓倒對方,使對方在心理上承受沉重的負荷,然後再慢慢地整治。

  今天,他又錯了,錯就錯在他的對手又是余志平。況且又有周英助戰,余志平根本就沒想到過失敗,又有一股自尊心的驅使,絕不能在自己心愛的人面前軟弱無能,余志平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兒。

  馬不正的電光射到周英的臉上和身上,邪惡的目光跟著手電筒的光柱滾來滾去,薄薄的嘴唇,苗條的身段,高高鼓起的前胸,碩長靈活的雙腿……

  余志平雙目噴火,血向腦門上撞,他攥起雙拳,沖馬不正喊:

  「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這還用問嗎?黑燈瞎火,孤男寡女跑到山上幹什麼?」

  大頭的聲音冷冰冰地閃著殺機。

  志平嘴角顫慄著,連面部肌肉都突突抽動,他慢慢邁動腳步向大頭追過去,周英太知道他了。她死死拽住他的衣角,撲在他的腳下,聲淚俱下:

  「志平,你要冷靜,志平……」

  「帶走」大頭向馬不正下命令。

  「不用狗仗人勢,我們會走。」志平咽著唾液和周英肩並著肩。他很清楚,大頭一定會大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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