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不參加勞動的大頭突然變得勤快起來,皮鞋擦得油光發亮,下巴颳得發紫發青,不常穿的軍制服披在肩上,顯示出自命不凡的「瀟灑」。手中不離茶缸,嘴上叨得史達林的菸斗,冒不冒煙卻不離口。
女工們在修路,他坐在路邊石頭上,品茶抽菸,偶爾也搭上幾句不關疼癢的話。那雙綠豆小眼在這個身上轉轉,在那個臉上瞅瞅。楊玉,獨生女,父母的掌上明珠,下鄉也沒正經幹過幾天活,生性怕羞,長到十八歲和男同志也沒說過幾句話。大頭賊溜溜的眼光盯著她頭也不敢抬,心砰砰亂跳。稍一失手,一鐵杴石子揚出去,不偏不正恰恰落在大頭腳下,烏黑髮亮的皮鞋頓時藏污納垢。
「怎麼搞的,這明明是目無領導嘛!」大頭生氣了。
楊玉的臉嚇的蒼白,驚慌失措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大頭跺跺腳上的塵土, 兇狠的目光在楊玉身上掃描,最後把焦點定在姑娘高高鼓鼓起的前胸不動了, 好一陣子,才緩緩地說:
「下次注意一些,幹活去吧。」
放工後楊玉伏在床上哭了,肩頭因無聲的抽泣而顫慄,志平和李維拿著新采的磨茹走進女工班。
「哭得好傷心呀,誰得罪小公主啦?」李維走上前問。他一直把她看成娃娃。
她不答理,仍在哭泣,李維對志平攤攤手表示無可奈何。周英從炊事班把面買回來了,見這情景笑著說:「小事一樁。」楊玉哇得一聲撲到周英懷中淚水縱橫。周英把經過告訴他們,他們苦笑一陣,什麼也說不出來,是的,又能說什麼呢?
人們聚在一起,和面、拌餡,說說鬧鬧的氣氛沖淡了悲傷和憤怨。楊玉已經不哭了,仍在生氣。
志平打趣道:「小楊,今天包餃子,可別把眼淚也包進去呀。」
楊玉笑了,她喜歡這個大哥哥一樣的工友,她感到他有一種男子漢的味道,甚至感道他就象統帥三軍衝鋒陷陣的將軍,她崇拜他。
黃玲玲是個嘴不饒人的姑娘,說起話來就像打機關槍。葉宏敏笨嘴拙舌,世上的事也就是蹊蹺,和他談戀愛是葉宏敏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可杏眼圓臉,嘴直心快的黃玲玲卻偏偏相中了他。這不,他們正成雙成對坐在一起包餃子,李維看的好眼饞,他要出出他們的「洋相」。
「請問蘑菇的作用是什麼?」李維問葉宏敏,醉翁之意不在酒。
「吃唄!」黃玲玲果然中計。
「知道你就知道吃!」李維頗為得意。
「還能分解枯枝落葉。」葉宏敏替她解圍。
「哎呀,小葉子倒挺會幫忙,不過,這次不是膝蓋釘掌,離題<蹄>太遠了。」他指著小葉子的膝蓋笑著。
「哪裡錯了?」葉宏敏迷惑不解。
「應該是分解枯枝黃—葉—。」李維分別指著葉宏敏感和黃玲玲。
眾人一陣大笑,黃玲玲扔下餃子,紅著臉來追打李維,李維連忙躲在志平身後連聲說:「君子動口,小人動手。」
「好了,好了。」周英扯住黃玲玲,嗔怒的對李維說:「就該打嘴。」
志平接著說:「剛才葉宏敏說得對,蘑菇是可以分解枯枝落葉,使它們轉化成可以吸收的無機鹽。」他的拿起一個磨菇:「這是一種真菌,上面的蓋叫菌蓋,下邊的叫菌杯,菌蓋下放射排列的薄片叫菌褶,上邊生有苞子,成熟後落下來,風把他們飄散,遇到適宜的地方生根,結出新磨菇,它不僅僅能吃,主要在自然物質循環中起著重要作用。」
沉默,良久的沉默。人人都在思索著什麼,在這非常的年月,他們每個人都在丟失。文明、文化、道德統統丟失,變得粗獷、野蠻、愚昧、無知。初三畢業的葉宏敏把別墅說成別野,毛刺蝟為一口氣吹乾一瓶老白乾而引以自豪。周英丟失了家,楊玉丟失父母的愛,志平丟失了遠大的理想,李維丟失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的許許多多,這是整整一代人的青春啊,一代人的丟失……
連部大會議室里,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每晚兩個小時的「抓革命」。
大頭的公鴨嗓子在念報紙上念了幾遍的文章,人們順著牆坐在地板上。有的打瞌睡,有的吞雲吐霧,昏沉沉迷茫茫的一片,只有大頭面前一片雪亮。
「喂,你說大頭前邊為啥特別亮?」葉宏敏推著朦朧的李維。
李維揉著迷迷糊糊的眼睛說:「廢話,那不是有燈嗎?」
「幾盞?」他窮追不捨。
睡意消失了,李維仔細朝大頭方向瞅「一盞!」回答很肯定。
「不對,再看。」葉宏敏搖頭,李維給葉宏敏相面,看得煞有其事,這傢伙是不是酒喝多了。
「告訴你吧,兩盞。」葉宏敏得意洋洋,「你仔細看好了。」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大頭的頭頂被燈光照得熠熠生輝,人們哄堂大笑。
「笑什麼?」大頭怒不可遏。「安靜」他拍著桌子站起來:「不許說話,現在宣布兩項決定。」
決定揪動了每一個人的心,撞動了最敏感的神經,剎時安靜下來。大頭滿意地看看大家,好戲不在晚,他端起茶缸呷了一口,又擦燃火點上菸斗,「咳咳」他給喉嚨打掃衛生,「撲」的一口濃痰吐地,又是一口茶水,這才慢條斯理地說:
「關於對余志平同志的處分決定。」
會場又響起嘰嘰喳喳的聲音,人們在猜測,在議論,公鴨嗓又響起來:
「余志平自到我連來,共犯有三條嚴重錯誤:第一,煽動提前下班,並已造成破壞促生產的事實。第二,酗酒鬧事,唱低級下流歌曲。第三,作風不正派。鑑於年輕無知,從輕處理,特給予警告處分,已呈報上級部門批准。詳情見附頁,我就不再念了。」
人們把目光紛紛投向志平,似乎要問出一句:是真的嗎。志平穩穩地靠著木板牆。一口濃煙吐出來,畫出一個圓圈,裊裊上升,上升,消失了。臉上無一些表情,不惱、不悲、不哀、不愁,似乎與他無關。
「現在宣布第二項決定。」
大頭拿起第二頁蓋有血紅大印的決定念:
「關於任用周英同志為 采 育23連檢尺員工作的決定。」
人群又是一陣騷亂,周英又成為「眾矢之的。」大頭抬頭看看會場:
「周英同志自到我連來,能堅持認真學習,緊跟中央形勢,勞動上吃大苦,耐大勞,確實樹立了紮根林區的雄心壯志。為徹底打敗帝修反,支援亞非拉做出巨大貢獻。特任命為我隊堅持工作。」他讀得一字一板,對自己的權利感到榮耀。
和往常一樣,每一次升遷、處分、調動,人們都要議論好些日子,何況這次兩個同時而來,恰恰又落在一對戀人身上。
「志平也不算虧本,一正一負,算個平局。」
「這一次要棒打鴛鴦兩分飛了。」
「女人一朵花,走遍天下有人掐。」
話越傳越遠,越說越離譜。人就是這樣,有些事情,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出於一種嫉妒的心理,而不惜編造謊言,搬弄是非,製造出一種虛虛假假,遮天蔽日的「神話」。神話畢竟不是真的,可眾口鑠金。千篇一律的神話,也就成了事實。
檢尺員工作很重要,皮尺松一松,這個班就完成任務,月底放假出山玩兩天,否則,加班加點也算白玩,檢尺員住在連部小房間。連部進門是會議室,東西兩側各有兩間小屋。東側住連長和檢尺員,西側住會計,空了一間是倉庫,隨著周英的搬遷,「神話」就更神了。
「瞧,周檢尺和大頭住到一起了,明年准生一個小蘿蔔頭。」毛刺蝟躺在床上,指著連部的方向對大夥說:「志平要當王八了。」
在公眾場合扯到具體人很少有人接腔,毛刺蝟看沒人接話,噴出一口煙接上說:「我要是志平,非揪下大頭當球踢。」
李維的手在發抖。血向腦袋上撞,老同學受辱,比自己挨打還難受,他站起來:
「毛刺蝟,說話留得德性,不要屎克朗打噴嚏,滿嘴噴糞。」
「嗬,狗拿耗子多管閒事,馬槽里怎麼多出你這張驢嘴,你和周檢尺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李維炸了,只感到腦袋嗡的一聲,一根不知什麼神經突突亂跳,眼珠子瞪得血紅,噴射出兩股不可節制的怒火。
「今天也就是今天了,爺們早就活得不耐煩了。」他抓住頂門槓子。
毛刺蝟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蹦起來,嘴唇、面部的肌肉顫慄著,雙手把衣服一甩,挺著黑乎乎的胸毛迎上來,人們驚呆了,誰都知道這頭驢打架不要命。
門口傳來一場面厲喊:「放下棍子。」李維楞了一下,志平撲上來,搶走木棍,回身對毛刺蝟一拱手:「千萬不要動手,都是自家兄弟。」
毛刺蝟兇狠勁沒有了,滿面尷尬,連聲說:「我也沒說什麼,只是替你抱個不平。」
「多謝!」志平再次雙手抱拳,拉了李維就走。
秋高氣爽,女工們在修路。
大頭坐在一米高的山坡上,既沒塵土,還能一覽芳容。他瞅著正在幹活的四個女工,心中在給評論:「楊玉,像幼兒園的娃娃,太嬌氣。黃玲玲,嘴尖嘴快,太厲。另外兩個殘次品,一個滿臉雀糞,另一個又低又胖象個矮樹樁子,沒選錯,說溫柔漂亮還數周英。男才女貌嘛,她漂亮我當官,這也算美女配英雄,他暗暗得意起來,竟飄飄然了。
前幾天他翻看了周英的登記表,趙珍是誰,管她是誰,能唱戲的就丑不了,周雲洪,周雲洪不就是雒婉容的野漢子嗎?這人不會有好下場。什麼他媽的水利廳廳長,一定是走資派,不關牛棚也得下放。余志平算個什麼玩意,一個地地道道的地主階級孝子賢孫,竟敢和周英談對象,讓你們談,我在這裡稍用小權,就使你們勞燕分飛,凡是我想得到的,誰也休想,他惡狠狠地把手中的一朵野菊花揉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