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當,當……」大頭敲響了掛在房檐下的一塊破鐵軌。人們穿著破舊的棉襖,拿著變把據,扛著大板斧,習慣地走出工棚,呼出的氣頓時變成團團白霧,山路崎嶇陡滑,人們下意識地一個跟一個,在羊腸小道上形成一條彎彎曲曲的長蛇。
刺眼的陽光照在雪地上,沒一絲暖氣,風吹動樹枝,大片的雪不時砸在人們頭上、身上,灌在脖子裡,雨靴里,一個多小時的爬坡,把人們折騰得渾身是汗。摘下皮帽,頭上熱氣騰騰,好像剛剛出籠的熱饅頭。總算到了工地,人們散開,找到自己相中的的樹,使出全身力氣拉鋸。不能休息,漫山白雪的山坡,零下40℃的氣溫,沒有方向肆無忌憚的寒風都逼迫人們不能停下來,坐一會。大家都知道,只有超負荷的勞動,才能抵禦大山裡的寒冷。
就像長征路上過雪山的戰士們一樣,只要坐下去恐怕永遠也不能再站不來。
葉宏敏相中一棵一抱多粗的大樺樹。先打落周圍灌木叢的雪,印有《紅衛兵不怕遠征難》的掛包搭在樹梢,那裡面有凍硬了的四兩干饅頭。發紅變硬的雙手在臉上使勁揉搓著,摘下的皮帽扔在雪地上,他給大樺樹動了刑。他緩緩拉鋸,儘量使呼吸平緩下來,下鋸口已鋸好了,他吐出一口濃痰,彎下腰,使出一個騎馬蹲襠式,開始拉上鋸了,鋸末隨著鋸片的抽動變得血紅,在眼前飛舞,落在他踩平的雪地上。「嘩……」隨著鋸片有節奏的抽動,樹心開始「喀吧喀吧」呻吟著。樹上的雪大團大團向下砸,砸在他頭上、背上。他加快了速度,並扯開嗓門大喊:
「下山倒!」
三丈多高的大樺樹向山下傾斜。可是它沒像往常一樣帶著呼嘯的山風倒在雪地下,而是穩穩噹噹架在旁邊一棵大松樹上。一棵隱匿在灌木叢中的一根藤條拽住了它,改變了它的方向。
「怎麼搞的,想要老子的命!」毛刺蝟震怒了,砸斷的殘枝敗葉落滿了他的全身。
「對不起,你先歇會兒,讓我來處理架樹。」葉宏敏吐吐舌頭,沒傷著人,已經萬幸了。他圍著大松樹轉圈,樺樹和松樹交叉一起,就如兩個醉醺醺的酒鬼,互相攙扶,隨時都有倒地的可能。這是危險的徵兆。他心中默默叫苦,提鋸在松樹左邊開了鋸,他決定讓兩棵樹橫山倒下。
「起來,你還敢放架樹,讓老子來吧。」毛刺蝟吐出半截菸蒂,又狠狠朝雪地上吐出一口黃痰。
「這棵樹危險,你離遠一些。」葉宏敏的鋸在抽動著。
「你呀還太嫩,給黃玲玲劈柴生火還可以,這好事還得老子來,老子光棍一條,沒拖累。你要死了,黃玲玲可要守寡了。」毛刺蝟奚落著,傻笑著。葉宏敏不敢和他對抗,賭氣把鋸抽走,離得遠遠的生悶氣。
毛刺蝟搭上鋸,直接在右邊開了弓,他靠力氣大手快這「一刀切」的絕活也是他自吹的本錢。剛剛鋸了幾下,樹心就有「喀吧」的聲響,不好,要立紀念碑了。「劈裂」,
「快跑!」葉宏敏在喊叫。
毛刺蝟就像沒聽見一樣,仍飛快地拉鋸。
「橫山倒!」
他發出信號,彎把鋸又轉換個角度,飛快地拉,他要盡全力讓樹倒到山下。「喀吧……」聲音更響了,木屑由淺黃變成深紅,落在雪地上,像一灘鮮血。
「快跑!」葉宏敏飛快跑來拉他。
「滾開!」他一揮臂把他打開。頓時,兩棵參天大樹帶著風聲,帶著積雪,重重砸在雪地上,不早不晚,忽聽「咔嚓」一聲巨響聲,松樹劈裂了,在一丈多高處打了一個旋。
「危險!」毛刺蝟大吼一聲,把葉宏敏壓倒在雪地上,松樹尾部旋轉了半個圓圈,就重重地砸在他後背上。他「啊」了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葉宏敏感到背部一陣鑽心的刺痛,埋在雪地的一塊尖石狠狠墊了他一下。
大頭溫暖如春的屋裡,火爐里的木柴燒得噼劈啪啪亂響。桌上一杯濃茶冒著熱氣。他坐在辦公桌前,架著二郎擔山腿,歪斜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本手抄冊《少女的心》看得他神魂顛倒,心臟突突亂跳。一種原始的衝動,熱流閃電般地衝擊他全身每一根血管和神經。他放下書,在屋裡急促地踱著步子,猶如鐵籠子裡的狼。周英的身影又一次在眼前晃動,這個妞真夠味,就是不識抬舉。他想起在山谷中和她見尺,他裝得無意在她肩頭抓了一把。
她回過頭說:「連長,讓我拉你一把。」
他趁摯握住她的手說:「到底是姑娘的手,又白又嫩。」
可她一下子甩開他的手,險些閃個跟頭,鬧得他訕搭搭的。大頭眯起綠豆眼,點上菸斗,深深吸了一口,自言自語地嘟囔:「不行,我能調動你的工作,就能調動你的心,你不是跟余志平好嗎?我非把他整垮不可,」他惡狠狠地拉開屋門。
公路上傳來亂嚷嚷的叫聲。又是提前下班,真他媽的吃了豹子膽。他穿好大衣,把幾乎禿頂的幾根毛向後捋了幾把,乾咳兩聲,迎了上去。
毛刺蝟伏在志平身上,臉蒼白得沒一絲血色,嘴上還掛著血珠。葉宏敏由兩個人攙扶著,雙腳在雪地劃出一條長長的孤線。
「怎麼回事?」威嚴從臉上消失了,沒有人和他搭話,隊伍向醫務室奔去。
小趙是衛生員。二十五歲,白靜麵皮,中等身材,護士學校畢業分配在這裡。一般只能治個頭疼腦熱,哪裡見過這種陣勢,一下子就慌了,連聲說:「快送醫院,快……」
送醫院。談何容易,這大雪封山,汽車前幾天就不來了。八十多公里的山路要走兩天,時間就是生命。人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誰也拿不出主意。志平看看白雪覆蓋的山路,彎彎曲曲通向深深的林海,那是一條只能走人不能行車的小路。順著這條小路,翻過兩座山就上了主幹路,那裡有汽車。他抬頭看看天,天是灰白的,太陽正掛在當頭,悽慘慘的光照射下來。人們在雪地上踱步、抽菸、哀嘆、痛苦和焦急,毛刺蝟昏迷在病床上,嘴嘴角的血已經擦乾了,小葉在不停呻吟,他俯臥在小趙的床上,旁邊站著束手無策的人們。
突然一聲哭喊,黃玲玲撲了進來,人們讓開一條路,讓她撲倒在葉宏敏床前。
「大家靜一靜。」志平站在醫務室門口高聲說:「現在只有一個辦法,走小路把他們抬出去。」
人們一下子靜下來。抄小路,那不是隨便說說,即使在枝繁葉茂的夏天,也要翻山越嶺,上坡下坎的,其實那根本算不上路。腳下是又濕又腥的野草,周圍是荊棘和灌木叢,古樹參天,枯藤盤錯,有的地方還要人砍樹開路。現在冰雪覆蓋,又陡又滑,一邊是高不見頂的山峰,一邊是深不可測的峽谷,還要抬兩個重傷員。
「小路能走嗎?」有人猶豫了。
「這可是翻雪山啊。」又有人說話了,音量不大,像蚊子嗡嗡。
「志平說得對。」大頭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他站在志平身邊,拿著菸斗的手在揮舞,公鴨嗓高亢許多:「我們只有一條路,也就是把他們送出去,不能眼睜睜在這裡等死。現在我宣布:趙醫生和余志平帶隊,全連男同志一個不留,全力以赴送傷員,炊事班老鄭在嗎?」他目光居高臨下在搜尋。
「到。」老鄭扯扯短半截的棉襖,黑兮兮的手在袖子上抹了兩把。
「好!」大頭像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迎著刺骨的寒風,一把摘下帽子,露出閃閃發光的額頭,在空中向老鄭一指:
「每人發兩個饅頭,立即出發!」
醫務室里,志平和黃玲玲在爭論。
「不行,我一定要去!」黃玲玲執拗地說。
「女同志幫不上忙,反添麻煩。」志平在解釋。
黃玲玲不聽,志平只好叫她出來,悄悄說:
「你的任務是照顧周英,小葉就交給我了,懂嗎?」他朝大頭方向瞥了一眼。黃玲玲撇著嘴點點頭。
天空漸漸扯下黑色帷幕,山川、林海、房屋、地面變得昏暗下來。月亮上來後,山風又起,搖曳著樹枝,枝頭上的雪落下來。大頭披著棉大衣,拿著手電筒在院中巡查,四周靜悄悄地,只有風吹林海發出低低地嗚咽。男宿舍空無一人,黑漆漆的一片。女宿舍一盞昏暗的燈火,沒有聲音。從屋頂伸出去的煙囪里冒著濃濃的黑煙和夜色溶在一起,形成一個深不可測的迷。
大頭把手電筒裝進衣袋,雙手扯緊大衣,肥胖的身軀象一隻又短又粗的狗熊。他幽靈似地站在女宿舍窗下,踮起腳尖,伸長脖子睜大綠豆眼向屋裡窺視。幾個女工蜷曲在棉被裡,只有黃玲玲借著昏暗的燈火看書,他悄悄退了回來,迎著凜冽的寒風,踩著積雪回到連部。
周英蓋著厚厚的棉被坐在床上,身子依著木板牆織毛衣。桌上一盞玻璃罩燈把白紙糊的牆壁照得雪亮,地中央爐火燃意正濃,時而發出清脆的爆烈聲。儘管外面冰天雪地,室內卻是溫暖如春。
條件雖好,她卻像有條無形的鎖鏈在束縛。她不能高聲說話,不能放聲唱歌。在女工班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可這裡她如坐囹圄。志平從不到這裡來,她有空鑽到女工班,像往常一樣和大家談笑,可她明顯感到人們對她冷淡了,敬而遠之了。孤獨,寂寞,形影相弔,太可怕了……她現在不想幹了,想再回去和大家一起修路。可人們會怎麼說。她明白自己不是任什麼都無所謂的人。她很細膩,哪怕是絲微小事。特別旁邊就是大頭,她更要處處留心,在志平面前她做得隨心所欲,開懷大笑。多一半是為了安慰他那顆受傷的心,她為他活著,她也知道他也為她活著。
今晚,又增添她一件心事,志平走了,在那白雪覆蓋的半腸小道上,可別有什麼意外,那尖利的岩石稜角,吡牙咧嘴的樹根,枯藤荊棘,無一不給行路帶來障礙。上山下樑,路陡坡滑,萬一墜下峽谷……她不敢向下想了。志平一走,她的心也空了許多,像一個剛剛扶拐棍走路的病人撤走了依靠,她心沒底,不知會不會摔跤。
「咚……」輕微地敲門聲。
「誰?」她渾身一顫。
「我,開開門,有事。」是公鴨嗓聲。
「是隊長,明天再說吧,我睡下了。」她應付道,這個討厭的東西,粘乎乎的,有事沒事的總來,來了又不走,一雙眼睛賊溜溜的。可她還不想得罪他,怕他拿志平來報復,只能有一句沒一句的敷衍。
「咚咚」敲門聲加重了,她無可奈何開了門。
大頭急不可待地闖進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她本能地向床里靠了靠「有什麼事?」
「呵,是這樣的。」大頭打著哈哈,眼光在屋裡打了一圈,最後滯留在她的臉上。她避開這討厭的目光,順手拿起毛衣。
「志平這小伙子,夠意思,別看他出身有問題,階級感情還挺深的,動員大家送傷號,我說不讓去吧,出了問題也不好,來自五湖四海,走到一起來了,應該互相關心,互相幫助……」
「隊長,你還有啥事?」她不耐煩了。
「我是在想,這天寒地冰的,就怕送不出去受傷的,再摔傷幾個,這心裡也不踏實,這不,找你談談。」
一席話把她說得心慌意亂,她急切地問:「那怎麼辦?」
大頭晃晃腦袋:「我已給局裡通電話了,讓他們派車接,估計今夜三點也就到了,連夜送下山,估計問題不大。剛才,我在院子裡轉轉,火爐都封好了,風大小心著火,哪樣事都要操心,官不好當哇。」
「還是隊長想得周全。」她想,隊長大概不至於想像中那樣壞,當領導的還能不得罪人,也不必過於耿耿於懷,對自己和志平都沒好處。
「那麼你認我我這個人怎麼樣?」大頭鬆了口氣。
又來了。她就討厭他這個樣子,皺皺眉頭,繼續織毛衣。
大頭色眯眯地看著她。她今晚穿著大紅色毛衣,藍色的勞動布褲子。溫暖的空氣給她臉上塗著淡淡的粉紅,宛如一朵出水的芙蓉。烏黑飄逸的秀髮披在後背,像山澗奔流而下的瀑布,如月的細眉掩著一雙楚楚動人的大眼睛,圓潤光潔的臉頰浮著兩個淺不知的酒窩,顯得美麗嫵媚,高雅文靜。
大頭看呆了,雖然經常見面,可從來沒象今晚這樣觀察。獸性的心跳動了。現在安排的沒有錯,人們都走了,在這漆黑的深山野嶺之中,在這冰雪覆蓋的林海雪原盡頭,這孤零零的小木屋就他們倆。大頭膽壯了,我是一隊之長,這裡天高皇帝遠,誰又奈我何。他鼓足勇氣,把椅子向前拉拉,試探地說:「怎麼不回答呀!」
周英只氣得面孔煞白,渾身發抖。急促站起來大聲說:
「請你出去,再不走我喊人了!」
「別生氣,喊人多麼不好呀,再說,哪有人呀!」大頭嬉皮笑臉,把周英按到床邊,手在她肩頭重重地捏了一把。她只感到肩頭一麻,頓時怒火中燒,抬起右手,在大頭肥胖的臉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啪」的一聲,肥胖的臉上留下五個血紅手印。
「打得好。」大頭一驚,什麼也不管了,惡狼一樣撲上去,把她壓倒床上,喘著粗氣的嘴在她臉上亂啃,她拼命地叫喊和撕打,聲音傳到屋外,在寂靜的夜空中顯得更加悽厲和驚慌。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了。
「幹什麼!」是黃玲玲憤怒的聲音。大頭一驚,站起身來訕訕地出去,周英撲到黃玲玲身上失聲痛哭。
大頭從周英房中出來,隔著木板牆還能聽到抽抽泣泣的哭聲。他十分掃興,眼瞅著周英已經到手了,黃玲玲這個東西來壞我的好事,以後一定好好治治她,讓她也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他狠狠地點上菸斗,深深吸了一口,憤憤地噴了出去。又坐在椅子上,端起放冷了的濃茶喝了一口,發熱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周英這小妞好辦,別看她咋咋呼呼地,心中沒數,況且這件事她也說不出口,黃玲玲也不難,讓她到灶房幫幾天忙,混個飽肚子,然後再整治她。唯有餘志平這小子難纏,軟硬都不吃。上次給個處分,意在警告他一下,仍不見收斂,如果這次和周英一起上告,又有黃玲玲作證,事情就鬧大了。想到這裡他已感到冷汗津津,不行,一定要治服這小子,先下手為強,趁你還沒回來的時候,要快。他手托大頭想了又想,綠眼珠子嘰哩骨碌亂轉,一杯冷茶水進了肚,一個罪惡陰謀形成了。
漆黑的夜,沒有月光,只有地上的雪泛著青光,四周死一般的靜。只有大頭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的響聲。他盡力放輕腳步,毛刺蝟神鬼不知地來到余志平床前,提亮手電筒,只見被子整整齊齊疊著,枕頭旁幾本書,木箱上一盞燈,他照著牆壁,牆壁糊著報紙。他在報紙上搜尋,果然不出所料,報紙上印有一幅四寸大小的毛主席像旁邊釘著釘子,上面掛著幾件衣服。他迅速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鉗子拔出鐵釘,釘在主席像上,又急匆匆掛上衣服,作賊一般溜出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