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山郡。
黑山賊的領頭羊張燕今日登上了一處山頭,俯視起了常山的山山水水,熟悉的景象入目,讓他不由有些神傷。
個中原故,蓋因黑山賊屢敗於袁軍,從一開始擁有精兵數萬,良騎數千,到了如今的殘兵敗卒不滿萬的慘況。
再加上作為盟友的白馬將軍公孫瓚為袁紹所攻殺,自焚於易縣高樓,當下遍尋河北郡縣,黑山賊卻是無一援手了。
於是乎,張燕心知,眼下的局勢對黑山義軍來說,稱得上是存亡之秋。若是他們不退卻到太行山中,依舊留於此地一段時間,說不得就會被討定公孫瓚後,士氣大振的袁軍順手給夷滅了。
或許黑山義軍還有一條路子可以走,那就是歸降袁紹,為袁氏門下走狗,打不過就投降,是一件很順理成章的事情。
可以往同袁紹的恩怨湧上心頭,讓張燕放棄了歸降袁紹的想法。
一來袁紹出身四世三公,身份尊貴,對賊寇之輩向來不放在眼裡,以前黑山義軍聲勢還浩大的時候,那時候歸降袁紹,袁紹或許會因為形勢給到的壓力,對歸降的黑山軍做出紆尊降貴的舉止來。
可如今黑山義軍屢戰屢敗,兵不滿萬。張燕自忖,此時歸降袁紹,袁紹要麼是不把他放在眼裡,要麼是乾脆的拒絕黑山義軍的歸降,一意剿滅黑山義軍。
二來,自從袁紹入主冀州後,黑山義軍盟交公孫瓚,與袁軍交手數年,兩邊的仇怨可謂深不見底,而如今黑山義軍窮困歸降袁紹,怕也是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是故,對於張燕來說,他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而這條路,是他以往見勢不妙下常常選擇的路子,那就是遁逃太行山中,於山中休養生息,以待天時。
當然,以待天時不過是體面的說法,難聽點就是苟且偷生,藏匿在地穴里等待時局發生變化的時候,然後再冒出頭來。
「兄長,兜兜轉轉數年,黑山義軍最終還是要回到山野中。」常山郡的山水入目,張燕的神色有些頹唐和不甘。
張牛角,是張燕早年的渠帥,那時張燕因世道渾濁、民不聊生的緣故,追隨張牛角打算做一番事業,淘洗淘洗如今黑漆漆不見五指的世道。
後來張牛角在攻打癭陶時不幸為流箭所射殺,臨死之前,張牛角將義軍託付給了張燕,並叮囑張燕壯大黑山義軍。
可經過張燕數年折騰下來,黑山義軍不僅沒有壯大,反倒是越發的衰落了起來,這讓張燕認為有負張牛角臨終前的叮囑和託付。
自不必提,而今張燕一夥,更是要和義軍初創的時候一樣,在太行山中轉戰求生,不得大展宏圖,謀求大業。
在山嶺上站著一段時間後,張燕收回了遠眺常山郡山水的目光,他回顧孫輕、王當、杜長等三名小渠帥,只一聲令下:「走吧,且先避難於太行山中,而後再做思量。」
「諾。」孫輕、王當、杜長等人遵著張燕的吩咐,和張燕一起下了山嶺,引著黑山義軍殘部人馬藏匿到了太行山中。
遁逃山中,避開袁軍的張燕,思考起了義軍的出路,眼下袁紹一統河北的大勢已然不能阻擋,他也無力阻擋。
這個時候黑山義軍自然不能頭鐵的和袁紹對敵,不然義軍當下剩餘的殘部人馬,也將一股腦的送個乾淨,畢竟眼下的袁紹,已經不是他們義軍所能對抗的,再與袁紹對敵,無異於飛蛾撲火。
「苟且一時,再做他圖。」張燕放棄了和袁紹對陣的念頭,決定先休養生息一段時間,然後根據局勢做出相應的舉措。
光陰有如離弦之箭,時間來到了建安三年九月底,這一日張燕正在同求見他的公孫續會面,他打量了一眼公孫續悲戚的面色和消瘦的身軀後,撫慰了一句:「少君,你近來形銷骨立了不少,雖是因亡父之故,情有可原,但還請保重身體,不然汝先父之仇,卻是不知何日可報。」
前面被公孫瓚派遣出來向黑山諸帥求援的公孫續,因為不在易京中,是故得脫一死,可死者固然悽慘,但生者也不太好受。
就如公孫續,因父死母喪,三族凋零,只余他一人的緣故,這段時間來茶飯不思,睡不安枕,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形貌不復往日的翩翩佳公子姿態。
聽得張燕的慰問之語,公孫續先是拱手謝了一聲,而後他苦笑一句:「家門不幸,留我一人,我這具殘軀有什麼好保重的,至於將軍所言報先父之仇一事,我近來也有思量,可思來想去,卻是無路可走。」
接著公孫續嘆了一聲道:「如今的河北四州,皆為袁紹所有,縱有未曾賓服袁紹的人,也只是小打小鬧,對袁紹造不成什麼危害,更不必提我孤身一人,欲要討殺袁紹,簡直無異於登天之難。」
張燕眉色沉重,他正色道:「少君,我與汝先父誓為盟交,攜手數載的時光,今次未能救得公孫將軍,此事我深為遺憾,為公孫將軍報仇一事,我自是當出力一二。」
「將軍好意,我心領了。」公孫續搖了搖頭道:「只是袁紹勢大,舉天下英豪莫能抗之,非是義軍所能對敵的,到時只恐報仇不成,反倒危及義軍的存亡。」
「為亡父報仇一事,自當我一力擔之。」公孫續雖然形貌消減,但眉間的英氣卻是勝於以往,他豪言道:「縱使是漆身吞炭,我也要報效父仇,不至於枉為人子。」
說到極處,公孫續辭氣慷慨,涕淚縱橫。
仿佛在公孫續的身上見到了公孫瓚的英姿,張燕目光柔和,他又是撫慰了公孫續幾句,寬慰道:「少君,袁紹目下雖是強盛莫敵,可時局變幻莫測,誰也能知道來日袁紹是否會衰落敗亡呢?」
「況且。」張燕對天下的局勢給出了他的看法:「當下關中有劉璋、兗州有曹操、荊州有劉表,俱是非常人也,各據一方,擁兵數萬,與袁紹不相和睦,早晚必然爆發大戰,說不得,袁紹就會為群雄所敗,身死族滅。」
在張燕的一句句寬慰下,公孫續悲戚的神色稍稍舒緩了些,他希冀道:「若能如將軍所言,我當保重身體,以求能目睹袁紹敗亡的那一日,好祭奠亡父在天之靈。」
…… 九月末的秋風呼嘯遠去,山林間吹拂而過的風中,帶起了一抹寒意,張燕裹了裹身上的皮裘,來自身體的感觸告知他,凜冬將至也。
這一日,義軍迎來一位訪客,而這位上門拜訪的客人,其身份讓張燕也不敢托大,當下張燕領著麾下數得上名的頭目,出迎了這位客人。
當見到客人的第一刻,張燕眸中露出了猶疑的神色,他在懷疑,客人是否如通稟所言的一致,乃是大司馬劉璋遣送來的使者。
畢竟來使從形貌上而言,著實不像一名使者,更不像能擔任官吏的人。
要知道,如今出任官吏,不僅需要才華,還需要容貌端莊,長得奇形怪狀的人物,就算才華再高,也很難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這裡且見來使容貌短小,出乎尋常,只到張燕的腰部,長相更是醜陋,說是醜陋都是在誇讚這位使者,蓋因這位使者的長相,只能看出個人臉的輪廓罷了。
「某家便是張燕,不知先生是大司馬帳下何人,居於何職?」張燕上前,按捺住性子問了一句,雖然對方的長相先入為主的讓張燕產生了懷疑,可問詢一句還是要的,不然錯失和關中那位大司馬結交的機會,就有點可惜了。
張松瞧見了張燕眸子中的猶疑,以及張燕身後幾人的疑惑,他知道對面幾人是因為他的長相容貌對他的身份產生了懷疑。
對他人異樣的目光習以為常的張松,面色有如一口幽深的古井,沒有絲毫的波瀾,他淡然的開口施禮道:「大司馬麾下功曹張松,見過將軍。」
「原是張功曹。」張燕神色變的熱切了起來,他對張松是略有耳聞,向者張松出使荊州和許都,皆有名頭傳下,同時也傳出了張松的相貌身高,兩相驗證,張燕對張松的身份再無懷疑。
營門口不是談話的地方,張燕親自引路,將張松迎入了黑山義軍的中軍大帳內,分主客坐定,並將右席第一的位置給了張松,以示對張松的尊重。
作為草莽中人,說話沒有什麼彎彎繞繞,張燕直白的開口詢問道:「功曹遠來至此,不知因何緣故,可是大司馬有什麼吩咐。」
張松對張燕直白的問詢生出了一陣好感,出使荊州和許都時,他慣常的打多了官腔,說話雲山霧繞的,一句話說出口要思慮數遍,著實辛苦的緊。
而對上張燕這等綠林好漢,張松也就免去了官調子,他也直白的開口:「大司馬遣我至此,是向將軍致以問候。」
「只單單問候而已。」張燕追問了一句,其實他對張松至此的目的有一二推測,他推測張松是代劉璋來結交他的,讓他襲擾常山、河間諸郡,成為袁紹的後顧之憂。
明眼人都瞧的出來,當下袁紹討定公孫瓚,修整一段時間後,肯定要向宇內群雄出手,要麼是西進關中,要麼是南下兗豫。
所以張燕認為,大司馬劉璋這個時間點遣使到他這裡,多半是和他搭上線,為日後同袁紹之間的戰事做準備。
「對,只問候將軍罷了。」張松點頭,並解釋一句:「我主今時拿下了河東,地近上黨、太行,與將軍為鄰,自然需要同將軍和睦交好。」
「哦。」張燕點頭,而後他突然反應了過來,他問詢道:「大司馬拿下了河東?」這段時間全心全意用在救援公孫瓚的事情上,張燕對天下發生的事情多有不聞,也是他沒有門路,只能聽到風聞的事情罷了。
就如前面張燕所知曉關於河東的情況,乃是袁紹的外甥從上黨發兵攻打河東,將河東太守王邑圍困在了郡治安邑城內,幾近要拿下了安邑,全取了河東。
再往後,敗退到太行山中的張燕,就不曾有耳聞了。而今驟然聽到河東為大司馬所有,讓張燕有些驚訝。
畢竟這就意味著高幹被蜀軍擊敗了,也就是袁軍被蜀軍從河東趕了出去。
「然也,此事過去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張松肯定的點了點頭,神色間給人一種可以傾信的姿態。
張燕瞬間有些意動,他露出笑容道:「以前燕聽聞大司馬平定了關中,誅殺了李傕、郭汜兩個國賊,為國家討定一方,功勳甚大,我心中甚是佩服……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遣使進賀,不料到今日,竟是讓大司馬先遣使問候我,真是教我羞愧。」
張松聞言,他面露笑意道:「天下多事,道路不通,以前將軍就算想遣使關中,恐怕也難以抵達,而今我主控扼河東,將軍遣使也就便捷了不少。」
「那是,那是。」張燕笑語盈盈了一聲。
入夜,張燕擺開酒席招待張松,為了這場酒席看上去像模像樣些,白日裡他更是親自出獵,射殺了一隻熊羆和牝鹿,用這兩味數得著名的野味來招待張松。
宴席之上,張燕舉杯向張松致敬,一杯酒水下肚後,張燕言道:「我雖是鄉野之人,但也聽聞過大司馬的赫赫威名,心中傾慕久矣,只是一直無緣結交大司馬……今次先生來此,當攜帶我的心意返回,向大司馬言明我之真意。」
「將軍的話,松必然帶到。」張松同樣飲下了一杯酒水,他拍著胸脯保證道。
接著張燕更進一步的言道:「我等義軍雖是近來時運不濟,多有喪師,然現今依舊還有精卒萬餘,良將十餘名,若是大司馬有什麼差遣,可著我去辦,這為大司馬辦事,乃是我的榮幸。」
張燕身為義軍的領頭羊,在和袁紹結仇的情況下,遇到劉璋伸出的友誼之手,他毫不猶豫的做出了決定,他打算向關中的大司馬劉璋歸順之意,為義軍擴展一條路子。
天下大亂,四海紛爭,即是袁紹處不可歸順,自當尋覓他處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