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月坊,秦姑姑只睡了半宿。
昨夜台下青客們齊聲喚著玉娘出來,秦冰馬上派人找著,竟在二樓的一個閣間裡發現了倒地不醒的她。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掐啊又是熏的,終於是將她給喚了起來。
只是此時客人們都走了,傾月坊也因此失了不少銀子。
秦姑姑只道是這樣就夠糟的了,沒承想玉娘醒來的第一句話便是——「方漣兒人呢?」
她便知是大事不好。喚了些個姑娘們一齊尋找,將傾月坊里里外外都翻了個遍,終於還是找不見她。
反倒問著玉娘,而她也是不清不楚。
如何進了房間,又是如何陷入昏迷……她是統統記不得了。
只記得方漣兒侍奉了位鰥夫,而他卻似逃荒一般地趕忙離了去。
如今方漣兒不見,定是受不了摧殘而逃走了。
玉娘只感慨她糊塗,怎就不知身後還有個朝廷在呢?定是天涯海角,就算將她扼死在他鄉,也不會留她個清白的。
一夜,睡得倒是安穩。
穩得,又是睡得死沉。
秦冰心裡有苦,卻怎都不好得罪這位祖宗。
往常是有方漣兒這位過氣的頭牌在。如今她走了,整個傾月坊,的確就剩下玉娘一位跳舞能拿得出手的了。
她輕輕推開了玉娘的門,本想好心教導著她說,就算得了名氣,也不好揮霍著。
哪知,還沒等她開口,便是教這眼前一幕給嚇得丟了半條魂。
面前,正垂著一雙無力的腳。半隻鞋子落在地上,而一旁,則是被踢翻了的木凳子。
抬頭向上看去,只見一張慘白如鬼的臉正含冤睜著眼睛,正直勾勾地盯著秦冰看。
是方漣兒。
秦冰向後退了幾步,一臉驚恐地癱軟在門上,卻失聲,不敢叫出半句。
響聲將正在熟睡的玉娘給驚醒,不耐煩地翻了個身,對著門口的亮光微微睜開了眼。卻絲毫是沒見過當前場面,不受控制地捂住嘴巴,大叫了出來。
因著方漣兒是官妓,秦姑姑便小心將此事上報給了朝廷里的教坊,只說她因受不了坊內的規矩而懸樑自盡了。此事不了了之。
而朝廷念及她生前有些名氣,便也是給她批了一塊地,叫秦冰安排人,薄葬。
此後玉娘呢,便是受到了不少刺激。
儘管秦姑姑清楚她對方漣兒的排擠,卻也念著她對傾月坊的用處,對方漣兒死在她屋裡的這事兒,睜隻眼閉隻眼的。
可玉娘卻是瘋了,再不能勝任這頭牌身份,被秦冰送回了當時領她出來的那個院子,辛苦過著活兒。
而往後這坊院,則又是需要一段時間,以恢復寧靜。
——
阿水將遲綏帶去了陶溪江渡口,又喚了方漣兒過來。
「你們二人且好好認識一下,往後可是有些日子需要相處的。」
她將兩人拉在了一處,率先破了這個冰。
方漣兒的目光在遲綏身上飄移不定,不知落在哪兒才是合適的。
大抵也有一個多月沒見了。方漣兒是不記得,也許壓根是不知道他的容貌。
唯一清楚的,是他的一雙異瞳。
關於他,雖然很是好奇,方漣兒卻是很少向阿水問起。頂多是問「今日他來了嗎?」,然而結果,卻總是個搖頭。
本以為永遠不會再見了。哪知今日,她卻是又清清楚楚地看見了。
遲綏倒是沒在意那麼多,順著阿水牽的線,道:「何時出發?」
「越快越好。」
阿水如是說。走到前頭,則是將筏子給解了,招呼著二人過來。
好在一個竹筏夠大,總能載得下三人。
為了將方漣兒送遠,阿水這一游,便耗費了半日的功夫。
有風相助時候,阿水便能省力些,站著與二人交談,說些日後的打算;無風時候,她便劃得起勁,也一點不累。
方漣兒則是雙手扶著膝蓋,安靜坐著。對面,是屈膝而坐的遲綏。
她披了一件粗衫,遮住頭,以抵擋頭頂的烈日炎炎。
她雖也不願承認自己嬌弱,但這太陽照下來,的確能將她給曬暈了去。
尤記前幾年大泗起了澇災,老百姓的糧地也被一併淹沒。尋不得吃食,百姓生活可謂苦不堪言。
而逢戰後調整,國庫虧虛,朝廷實在撥不出款。於是鄭逑便號召了朝臣,聽了教坊的法子——義演籌款。
那日的太陽,方漣兒記得,和冬日烤的炭火有的一比。
思緒越往從前飄遠,想起了故事發生的最初。
鼻尖忽而一酸。
感受著身下潺潺流過的江水,冰涼而凜冽。
方漣兒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先是指尖,後便是指節,直至將整個手掌浸潤。她的心也跟著一顫。
只覺得頭頂的日頭頓時小了些,抬眸一看,卻是頂上不知何時迎來了個斗笠。
方漣兒一怔,再看眼前人時,他已是摘了掩飾,露出一張俊俏的臉。
「接著。」
只聽遲綏說了一句。
方漣兒聽話,伸手接了過來,道了聲:「多謝。」
遲綏點了點頭。烈陽下,他只拿鶴氅蓋過了頭,其下一雙眼睛在側後方太陽的映照下看不清楚。
方漣兒卻是記住了。
不多時,阿水便已滑到了岸邊。
「往大安的這條路我熟悉,才不至於將你們帶偏,最遠,也只能到這兒了。」
阿水回頭笑笑,卸了竹篙,卻未離竹筏。
方漣兒皺了皺眉,最後又問了句:「阿水,真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阿水搖了搖頭。
「隨你們走,不過也是送一段路罷了,終歸還是要回來的。還是早些分別,便少些傷感。」
方漣兒才點點頭。
阿水看了看遲綏,又囑咐了聲:「師父,可要好好護著漣兒姑娘。」
她看著遲綏,話中雖未道破,眸光卻是尖銳。
遲綏應聲點頭,「一定。」
率先別過了身,他的嘴角恍而浮起一絲笑來。似有些苦。
阿水看著二人雙雙轉身,終於是消失在了渡口的人家裡。
這一幕,記著,頗有些熟悉。
那位女俠與神秘客,不知今日過得如何了。
心上被一點。
時候不能耽擱,是該早些回去了。
阿水便打起了精神,順著回來的路徑又遊了回去。
回去的路少了些趣味,倒是多了些孤獨。
如鏡面斑駁炫麗的江面到了晚上,便盡失了亮麗。如大樹褪去了新衣,徒留殘枝破干,風一吹即搖曳欲墜的飄零枯葉。
劃得越來越遠,便見江面上又生起一些星星點點來。只是較白日裡的顏色更深,厚集在江面一緣。
到底是分不清江水在流,還是星火在移。
驀然抬眸,才見陶溪江的渡口上正生著燎原之火。
阿水加快了游筏的動作,心裡也變得焦灼起來。
當她快劃到渡口時,發現岸上正駐足著許多人。
看他們的行裝,皆是披金帶甲,頭戴笠帽。人人手持火把,端嚴立了幾排,儼然看去,像極皇家軍隊裡的人。
這樣子大張旗鼓地出現在渡口,她還是第一次見。
只趕忙將筏子繫緊,人離了遠。
回過頭向江面看去,只見寂靜遼闊的水面上正緩緩駛來幾艘烏篷船。
阿水在原地候了會。
待船靠岸,只見上面依次下來了幾個穿便服的人,清一色的烏青束袍。看他們的走路姿勢,並非一般的府邸侍從。
而走在正中的,是一位素衣的掩面女子。
另幾艘船上也依次有人走下。
直至最後一艘的人下來,阿水才看清其中不一樣的一個人。
他被人壓著走出,髮絲有些凌亂,其下一張臉龐看不清面容,只隱約看出來些血跡。
阿水的心一驚。心想這就不是簡單的官家事了,如此興師動眾,怕是要捉拿什麼罪犯,保不齊是要扯上朝廷的。
念及此,她便暗暗走出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