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詳細說說,這些損耗怎麼來的。」賈琮道。
「是。以江西為例,徵收漕糧時,要按漕糧正額的一定比例加征耗米。
所征耗米分為兩份,一是隨漕正耗,每石四斗,一為隨漕輕齎易米折銀,每石三斗六升。
另外還得加收改兌耗米,每石四斗。這就每石多收了一石多,還有各項稅目。」陸承安道。
「有何稅目?」賈琮道。
「譬如行月糧。月糧,即運軍的口糧。行糧,即運糧途中費用。
官府說漕運是『軍代民勞』,所以應向有漕地畝派征運軍行糧。月糧、行糧一半征本色,一半折征銀兩,發給運軍。」
「還有贈貼,供給運軍途中挽運盤剝等項開支的銀米。『贈貼』名稱各地不同,金陵稱『漕贈』,浙江稱『漕截』,山東稱『潤耗』。
有的給銀,有的給米,總稱『贈貼銀米』,其額度各省不一,江西每石贈貼米三斗,銀三錢,又另給副耗米一斗三升。」
「還有漕耗銀米,用於運軍兌糧雜費和州縣征漕辦公費用,各省標準不一,或銀,或米,或銀米兼收。
江西每石漕糧徵收漕耗米一斗;另外還派征倉費,作為省、縣建倉修倉的費用,每石漕糧統征倉銀七厘。」
「還有水腳銀,作為州縣雇募車船的費用,每一石漕糧加征水腳錢百文,漕糧在千石以上各州縣,除按原定所征耗羨銀作為腳價並按每百里增加腳價三份外,每石再總的增加腳價銀五分。」
「此外還有『過江米』『席木費』……等等。」陸承安懷著悲憤,一口氣說說完,靜候賈琮訓示。
賈琮聽得瞠目結舌,沒想到區區一石漕糧,竟附加了如此多亂七八糟的賦稅,怪道百姓日子難過,道:「還有麼?」
「有,以上只是徵收時的定額,交糧時還有『踢斛淋尖』『捉豬飛斛』之弊,百姓苦不堪言。」
「『踢斛淋尖』我知道,『捉豬飛斛』是何意?」賈琮道。
「收糧時,本已收滿四五石糧裝了袋,官吏隨意捉了一袋入倉,卻不入帳,讓百姓重新補交一袋。
每隔四五石便捉一石,謂之『捉豬』;『飛斛』即是過斛而不下斛,每量十數斛糧,官吏便命人將裝滿糧的斛抬走,另取空斛來過,百姓又得重新交一斛糧。」
賈琮沉默良久,咬牙道:「本來孤以為清退了侵盜貪腐的漕糧,漕務就清明了,不承望其弊竟至於斯,簡直喪心病狂,令人髮指!你寫個狀子上來,孤自有主張。」
「學生早已寫了,請王爺過目。」陸承安忙從身上掏出一封狀詞呈上。
賈琮擺手道:「近日不要離京,隨時聽候傳喚,若你本無罪,孤會復你功名。湘蓮給他些銀子,帶他下去。」
「是。多謝王爺恩典。」陸承安淚流滿面,磕了兩個頭隨柳湘蓮去了。
龐超看了看狀子,搖頭嘆道:「昔年我在南省也聽聞漕弊甚烈,以為只是官吏運丁勒掯,卻不想竟到這個地步。」
賈琮恨聲道:「看來我先前倒『錯怪』了陳駿,他搞了好些年,才弄了千萬石糧,而地方、漕運衙門這些人每年都要吃掉一千多萬石,若不殺之,何以謝天下。」
龐超道:「王爺,殺固然要殺一些人,只是單靠殺戮卻於事無補。
漕運之弊,歷代都有人提出,但積重難返,切不可急於求成,否則必生大亂。
除了地方官吏、漕運衙門外,靠大運河謀生之人豈止百萬?
運丁、槓夫、船夫、船匠、漕幫,還有運河兩岸的鎮集、酒家、客店、青樓,至少關乎數百萬人生計,不可不察。」
賈琮深深吸了口氣,強壓著火氣,道:「那該如何做?」
龐超道:「大概十年前,洪澤湖決,運道梗阻,有人便曾大膽嘗試,將蘇、松、常、鎮、太五府州漕糧百六十餘萬石不走河運,而走海運,竟收奇效。
海艘數千,米百六十萬石,倏抵天津,不損一人一舟,每百石運費僅數十金,視河運省費數倍。而商船回空,又可載豆而南,來回得值,皆群情踴躍。」
「好好!好辦法!大海廣闊,何必定要去擠那條小小運河,誰有此等膽識?」賈琮贊道。
龐超微笑道:「此人也是王爺的老熟人。」
「誰?」
「時任兩江總督顧濤。」
賈琮笑道:「沒想到顧相當年竟有此政績,我還道他全憑我搞鹽法弄的銀子撐門面呢。」
龐超搖頭笑道:「段准、顧濤、霍鵬、董儀等人皆大行皇帝多年物色搜羅的幹才,絕非泛泛之輩。」
賈琮頷首道:「既然海運有這等好處,為何朝廷沒有定為常法?」
龐超道:「還不是因為這條運河牽涉太過重大,若朝廷突然說不用了,斷了他們的生計,必生民變,運河上數百萬人鬧起來,如何收拾?
何況若廢了河運,漕運衙門並那八省的官吏們如何撈錢?必定會暗中推波助瀾,最後釀成大禍,逼朝廷不得不繼續啟用河運。
故大行皇帝雖知海運甚好,為求穩妥,仍稱海運只是權宜之計,往後再未用過。」
賈琮聞言大感棘手,連熙豐帝都不敢碰這個硬骨頭,顯是因這頑意兒就是個火藥桶,一碰就炸。
運河上討飯吃的人都是些窮鬼,不比士紳有家有業,等閒不敢造反,若斷了他們的生路,必是要聚眾為匪的。
而十二萬漕軍沒了油水,別說讓他們去討匪,自己不落草為寇就不錯了,屆時江南數省必定糜爛。
想到這裡,賈琮也冷靜下來,道:「先生此言極是,此事非同小可,還須從長計議。」
龐超沉吟道:「仆對漕運之事也一知半解,可以此案為契機,命顧中堂調查明白陸生所言漕運之弊,王爺再酌情處置。」
「好。」賈琮點點頭,提起硃筆在狀子上批道:
漕運事關億萬百姓疾苦,今民力凋敝,而重賦猶存,孤甚不解。著顧中堂飭下該部院督撫,將漕務利弊體察明白,從速條陳奏上。
溫有方親自將這份狀子送到軍機處,眾樞臣得知有人在賈琮那裡告了「御狀」都不敢怠慢,紛紛上來傳看。
見事涉漕弊,又看到賈琮的硃批,眾人都神色各異看向顧濤,有時候對一些麻煩事兒,上頭不會把意思表露得太明,免得失去轉圜地步,而只須看他讓誰來辦理,便可揣摩其真意。
誰都知道顧濤當年有敢為天下先,開闢漕糧海運的壯舉,如今靖王點名讓他調查此事,其意還用得著說麼?
段准道:「既然靖王親自點將,此事就由顧中堂負責罷,若有須我等協助之處,但說無妨。」
江風、馮遠等都點頭稱是。
顧濤深知此事不簡單,也不推辭,慨然道:「元輔放心,仆自當竭盡全力,不辱王命。」
馮遠湊過來,悄聲道:「老顧,看王爺的意思是要革除漕弊了,這事兒你頂得住麼?」
顧濤沉聲道:「此事利國利民,仆豈能畏首畏尾。嘿,當年寫的摺子,不料今日竟有用武之地。」
馮遠笑道:「好氣魄,此等大事若無兄一身任之,旁人誰可擔當?可見王爺慧眼。」
顧濤笑道:「能得王爺重用,仆死而無憾。」
因提筆在狀子上批道:著刑部、大理寺重審陸承安一案。都察院速派御史巡按各省,詳查漕運利弊奏上。不得有誤。
旁邊書吏忙接過狀子,下去抄寫轉發。
——
自從賈琮果斷帶頭退贓後,陳駿迫於無奈,也只能咬著牙把地窖里的金銀冬瓜挖出來賠償,不夠的部分,還得命人火速從族裡運來,否則超過三個月的期限,誰知道賈琮會幹什麼?
其餘貪官污吏見此情形,忙不迭賣田賣地、賣值錢的珠寶古玩字畫等抵帳,一時都中銀貴。
實在籌措不足的部分,便去各處拆借,反正官員借錢向來是容易的,錢莊票號也最喜歡同官員打交道。
誰都不敢抱著僥倖心理,認為查不到自己,這種雪崩式的貪腐窩案,查到一個就等於查到一批,大家都知道同僚絕沒有寧死不招的「骨氣」,還是老老實實退贓保險些,只要官位還在,遲早還能撈回來。
三個月很快過去,看著戶部堆積如山的金銀,馮遠樂得合不攏嘴,大笑道:「靖王爺果然不愧為天下第一搞錢好手,你們都學著些兒。整天叫窮,只要有能為,你們看這不又滿坑滿谷了麼?」
眾戶部官員都滿臉苦笑,唯唯稱是,學,學個屁!都是我們的官脂官膏!
「這回查辦此案國庫入帳了多少?」馮遠問道。
「回相爺,共計收回贓銀一千四百七十二萬三千九百六十五兩,還有抵帳的二十九萬畝良田並三百六十三處都中房宅、鋪面。」戶部左侍郎衡舟道。
馮遠滿意地點點頭,道:「那些抵帳的田宅房舍在估價方面……可要慎重,若估高了,國庫豈不吃虧?王爺那裡也不好交代,畢竟這回王爺都是一五一十的退贓。」
衡舟忙道:「馮相放心,所有田宅房舍估價都比市價低了兩三成,三法司也出了票據,即便有問題也怪不到咱們戶部頭上。」
「這就好。」馮遠點點頭,又問道:「陳國舅那裡可退完了?」
「陳國舅共退了九百八十六萬餘兩,與三司並錦衣衛調查數字吻合。」
馮遠點頭笑道:「也惟有靖王爺鐵面無私,剛正不阿,才製得住各路豪強。
衡兄,雖說王爺殺了兩個你們新黨的兄弟,不過看看今日之盛況,你也無話可說罷?」
衡舟知道馮遠指的是宮變那晚之事,因點頭道:「馮相說的是,王爺雄才大略,胸懷天下,仆心悅誠服。」
即便再仇恨賈琮的新黨人士,也不得不承認賈琮並不完全是為自己考慮,很多時候都優先保障國家的利益。
就好比這次的漕糧貪腐案,賈琮一分錢不退,誰能奈何他呢?
「這就是了。有王爺做定海神針,往後朝里還分什麼新黨舊黨,國事艱難,百姓不易,咱還須並肩攜手啊。」馮遠笑道。
「中堂所言極是。」
「對了,今兒王爺府里辦喜事,你收到請柬了麼?」馮遠道。
「收到了,待會下了衙便去。」衡舟道。
馮遠笑道:「王爺真讓人羨煞,醒掌殺人劍,醉臥美人膝,不外如是。」
衡舟低聲笑道:「聽說新入王府的幾位庶妃,有江湖女俠,有罪臣之女,還有方外之士。」
馮遠哂道:「豈不正說明王爺深得聖人神髓?」
「請中堂指教。」
「是故聖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馮遠笑道。
「中堂博聞強記,仆佩服。」
衡舟有些不伏氣,又道:「今晚入王府的人中,還風聞有位庶妃秦氏,原是……寧國罪人賈蓉之妻,按輩分算是王爺的侄兒媳婦,另有兩位王姬,李氏、尤氏乃王爺堂兄、族兄之妻,不知中堂可有高見?」
馮遠大笑,道:「此乃聖門精義也。王爺學以致用,訥於言而敏於行,實乃我輩楷模。」
衡舟皺了皺眉,暗罵無恥,道:「仆孤陋寡聞,聖門何時有納寡嫂的精義,還望中堂賜教。」
馮遠笑道:「荀子曰,選賢良,舉篤敬,興孝悌,收孤寡,補貧窮。此乃聖門之仁政也,王爺不正是『收孤寡』麼?」
衡舟啞口無言,只能在心中破口大罵,無恥之尤!荀子是叫你把寡嫂收進房裡享用?怪道人說賈馮忠信,國朝大病。
「走了,王爺叮囑我早些過去。」馮遠笑著擺擺手,施施然去了。
與馮遠同時到達靖王府的還有段准、顧濤、江風等樞臣,距離晚飯時間還早,顯然是另有要事相商。
陳驥卻不在其中,眾人都知賈琮在將其邊緣化,故也不提不問。
外書房裡,賈琮陪眾人落座,寒暄了兩句,得知贓款全部追繳回來,滿意地道:「這案子三法司辦的不錯,有關人等各升一級,至於犯案官員麼……
孤的意思是,抓幾個品級夠高、情節惡劣的官兒殺了,以平民憤,其下者罷官去職,再下者降級留用,情節輕微者,罰俸一年。
諸公掂掇著辦罷,孤家裡事情一大堆,也沒工夫管了。」
段准頷首道:「王爺放心,此事不難。」
賈琮笑著招呼眾人吃茶,又道:「顧中堂,漕弊那件案子查的如何了?」
顧濤忙道:「正要回稟王爺,經查江西舉人陸承安狀告之事屬實,其亦確曾蒙受不白之冤,已申飭江西省復其舉人功名,退還其家產。
另外漕弊之事,經巡按御史多方核查,並仆當年辦理漕務的一些心得,初擬了一封奏疏,請王爺審閱。」說著從袖子裡掏出一封摺子呈上。
賈琮接過這封沉甸甸的摺子,贊道:「看來顧中堂為此事頗費心力,這封摺子孤恐怕看都要看一天。」
顧濤嘆道:「仆是看了十年,幹了十年,才有此折,請王爺批削指正。」(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