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是一副什麼表情?」
好似說完了一切以後,那透明人形的聲音再度變得輕佻起來,
「難道不應當為吾感到高興麼?於此時此地,吾終於看到希望,並親手將其捍衛。於此時此地,吾即將終結和結束這不死不活的折磨。更是於此時此地,吾親手斬下太初一塊人皮。這件件皆好事!樁樁可慶賀!何必擺出那一副憂傷的神色?」
余琛沉默。
或許對於對方來說,沒有說謊,的確如此。
但對於他而言,絕不是這樣。
親眼看見自己的文明被毀滅,剩下一縷執念不死不活,無數次再度目睹更多的世界重蹈覆轍,在沒有希望的無盡歲月里苦苦掙扎……這任何一件事兒,都是足以徹底摧垮任何人心智的打擊。
而這一切,都在眼前的透明人形之上接連發生。
哪怕他說得雲淡風輕,也改變不了這殘酷的事實。
「前輩,我應該怎麼做?」余琛不知該做何安慰,只能開口問道:「——如何鑄前輩口中那反世之劍,如何持劍斬殺太初?」
既然無法安慰,也難以感同身受,那便將擔子一併扛下來吧。
為了這透明人形的救命之恩,也為了自己。
「怎麼做?」那透明人形輕輕搖頭:「你不是已經在做了嗎?而且……做得很好。」
余琛一怔。
腦子裡迅速將過往的一切過了一遍。
又回想起那美麗危險的九彩神光。
好似……恍然大悟。
「——您是說,那件……禁忌神物?」
禁忌神物。
這樣聽起來挺做作的,但主要是因為余琛也不知道它究竟該叫什麼玩意兒。
它乃是當初的神庭太上老君未曾煉製完成的事物。
最後兜兜轉轉,憑藉度人經,落在了余琛手裡,他意圖完成那未竟之物。
而余琛能夠聯想到那幾乎被他忘了的玩意兒,自然還是因為先前透明人形掌控的反世之力,其九彩之光和補天神石的光芒……太過相似。
「聰明。」透明人形再次開口誇讚道:「——那件東西,就是真正的反世之力,雖然沒有清楚它完成後究竟是什麼模樣,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必定是足以毀滅太初的惟一事物。而你,便是最好的,能夠將其威能發揮之人!」
「等等!這東西……不是天庭的太上老君煉製的麼?怎麼就成了那什麼反世之力?」余琛眉頭緊皺。
「太上老君?」透明的人形並不反駁,只是反問余琛:「——你如何能夠確定,你口中的太上老君……不是吾輩一樣的餘孽?」
那一瞬間,余琛只感覺渾身發冷。
太上老君……是無數紀元前被毀滅了世界的餘孽!
「不!不可能!我曾看過他的走馬燈……」余琛幾乎脫口而出地反駁,但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
——當初度人經上,他的確看到了太上老君的走馬燈,但似乎是因為太上老君神魂殘破的原因,所以他只看到了一部分。
只看到了那煉製無上神物的丹方和煉製時一段短暫而殘破的記憶。
對於其他,並不具體。
「或者……吾還想要問你一句。」
透明的人形沉默半晌,再度開口道:「第一次太初動手,也就是那墜天之戰,你應當知曉吧?」
余琛下意識點頭。
墜天之戰,乃是古仙一脈在三界站穩腳跟兒後,突然圖窮匕見,攻殺三界,最後導致天庭封印,地府坍塌,人界四分五裂的慘烈戰鬥!
在那場戰鬥當中,酆都大帝身死,神庭帝主張百忍轉世重生,人界之主鎮元子也身負重傷。
總而言之,整個三界,幾乎被直接打廢。
人界淪為古仙一脈的牧場,被他們收割,被他們圈養,就像是韭菜那樣,一茬兒一茬兒地割。
這就是所謂的墜天之戰,也是至今為止三界之中最為慘烈的一場恐怖大戰。
可這和補天神石有什麼關係?
和太上老君又有什麼關係?
「那你應當還知曉,你們三界的第二次反攻之戰吧?那叫什麼來著?天人之戰?」透明的人形並不解釋,繼續問道。
余琛依舊點頭。
天人之戰,據說是古仙一脈不滿足於任何欲望都被抹去的生靈的香火,覺得食之無味,所以解除了對他們欲望的封禁。
最後在隱藏著的鎮元子的帶領下,七聖八家之祖加上包括太上老君在內的天庭的殘黨,還有那無數的太古種族發動了反攻。
奪回了東荒。
殺得古仙一脈不得不遁入域外,休養生息,也為人道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你不覺得奇怪麼?」
透明人形問余琛,
「古仙一脈的本質,並非任何天然生成的組群,他們以生靈為食,也並非因為自身需要,而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是作為生靈的克星而誕生的。
他們是太初的刀,是太初的劍,是太初帶來整個世界終焉時刻的前奏。
這樣一個目的明確的種族,會為了一己私慾,在太初沉睡,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之下,擅自接觸對三界無數生靈的封鎖,最後導致三界反攻成功,古仙一脈退居域外嗎?」
余琛越聽,越覺得不太對勁兒。
一開始,聽聞天人之戰的真相的時候,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倘若只是把古仙一脈當做那有血有肉的種族來看的話,當然不會有什麼違和的地方,畢竟任何生靈,任何種族,都會犯錯。
可後來,他知曉了,古仙一脈說白了就是太初創造出來的「戰爭兵器」,這種東西會為了那可笑的理由,擅自接觸對無數生靈七情六慾的封鎖嗎?
他不知曉,但……似乎有些問題。
「不止如此,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
透明人形並不糾結這個問題,繼續問余琛:「第一次墜天之戰,參戰的雙方乃是全盛的三界和全盛的古仙一脈,最後三界戰敗,崩塌毀滅。
而那所謂的天人之戰呢?一個只剩下半身的人界帝主,帶著一群人界的天人和為數不多天庭的殘黨,如何戰勝奴役了東荒人界無數歲月的古仙一脈?
你覺得,這合理嗎?」
嗡——
就像一道炸雷,在腦海當中響徹。
迴蕩不絕。
以前,無論是張百忍,鎮元子,還是饕餮,瑤池聖母……總而言之,任何一個經歷過那個時代的生靈,告訴余琛的真相,都是天人之戰時,萬族奮力反抗,擊敗古仙一脈。
所以余琛從未覺得有什麼問題。
哪怕張百忍,鎮元子,其餘天人這些都在聯合起來騙他。
但饕餮總歸不會吧?
這傢伙性命都掌控在余琛的手裡,又曾為余琛捨身忘死。
他有必要騙他嗎?
並沒有。
但現在,當這透明人形將一切全部都掰碎了來講的時候,余琛才猛然反應過來!
對啊!
且不說古仙一脈為什麼會因為香火的味道單一就做出接觸生靈的欲望封印這種離譜的事兒。
就說那天人之戰,為何殘缺不全的人道東荒,糾結一堆子不如當初三界戰鬥九牛一毛的七聖八家,就能把古仙一脈打進域外?
這合理嗎?
這不合理。
余琛抬頭,看向透明人形,目光灼灼:「你是說……一切都是假的?所有人都在……說謊?」
「說謊?」
透明人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是否是謊言,那便要看你對於謊言的定義了。
倘若你認為偏離事實便是謊言,那些就是不折不扣的謊言。
但倘若你認為按照自己心中所認為的,如實講出來,哪怕不遵循事實,這並非謊言,那這就不是謊言。」
頓了頓,透明人形繼續道:「一切的真相,是因為……吾輩。
墜天之戰,吾輩沒有參與,因為吾輩知曉,那沒有任何意義,哪怕吾輩擋住了古仙,也依舊阻擋不了終焉時刻的到來——這是吾輩嘗試過無數次以後,依舊什麼都阻止不了的經歷,帶來的教訓。
但在墜天之戰和天人之戰的中途,發生了一件事——你,來了。
或者說那個名為大庭氏的小傢伙,成功在無盡的時空亂海中,迎接到了你。
那一切,就不一樣了。」
余琛敏銳地察覺到了一點。
——迎接。
按理來說,倘若是酆都大帝找到了自己,那眼前的透明人形絕不會用「迎接」這種說法。
但他並沒有打斷對方,繼續聽下去。
「吾輩察覺到了你的存在。你並非太初世界誕生的生靈,完全不受太初的掣肘,更不受那反世之力的影響,所以你的存在,簡直就是真正的……希望!」
透明人形的聲音變得欣喜起來,
「所以,為了你,這個文明,不能被毀滅。
所以,吾輩從存在與不存在的夾縫中走出來,用了一些手段,讓古仙一脈食慾大增,讓他們因為饞之味,不顧一切解開了對於無數生靈靈魂欲望的封鎖。
然後在那場天人之戰中,吾輩盡出,儘管已沒有了任何境界和道行,但依靠著那不完整的反世之力,對抗了八成以上的古仙。
也正因如此,那鎮元子帶領的東荒人道,方才能夠獲勝!
而也正是在那場戰鬥中,你口中的太上老君,身負重傷,不死不活。
吾輩當中正好有一位前輩,同樣精通旁門練丹之道,於是,他寄托在那位太上老君身上,拯救對方瀕臨破碎地魂魄,從此一體雙魂,並也藉此機會,將那『丹方』傳入這個世界。
只可惜……吾輩沒有想到,哪怕在沉睡當中,太初對於反世之力也有所感應,除了擁有那位前輩庇護的太上老君以外,任何靠近丹方的生靈都會被他強制改變認知,意圖將丹方永遠埋葬。
直到……命運的相逢。
命中注定要獲得丹方的你,將其納入手中,一切方才真正……走上正軌!」
這就是一切的真相。
從那透明人形口中娓娓道來。
更合理,更真實,也更……讓人頭皮發麻。
「可……既然你們做了那麼多事……」余琛眉頭緊皺,不解道:「但在東荒,在三界,在所有的傳聞里……都沒有你們任何蹤影。」
這是懷疑。
哪怕對方救了自己的性命。
余琛也不可能別人說啥就信啥。
還是那句話,哪怕鎮元子和張百忍以及東荒的天人都瞞著余琛。
余琛也不認為饕餮會欺騙他。
只要透明人形這些餘孽做了那麼多事,一定會留下痕跡,哪怕不在正史,傳聞也不可避免。
畢竟還有饕餮這些,不屬於人界和天界管轄的古老存在,鎮元子就算想捂嘴,也捂不到他們身上來。
透明的人形沉默了片刻,方才嘆了口氣:「你忘了嗎?」
余琛一愣。
「吾同你說過了,吾輩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介於存在與不存在之間,這是比死更徹底的狀態——正因如此,吾輩不受太初之力的攻伐。」
透明人形開口道:「所謂存在於不存在之間的意思是,吾輩靠近時,吾輩方才存在;但一旦吾輩死去,一旦吾輩遠離,除了不屬於這太初世界的你以外,所有生靈都會忘記吾輩的存在。
就像吾輩寄生在那聖弓身上時那樣,他一死,除了你以外,還有誰……記得吾?」
那一刻,恍然大悟。
余琛腦子裡好似雷鳴一聲!
想起來了。
這透明的人形的存在,還有他所謂的前輩們,除了自己以外,無人會記得他。
「可是……如此一來,你們的功績……」余琛苦澀開口。
「功績?」透明人形一笑,搖頭道:「吾輩連生死都已不看重了,還看重那些虛名?」
說話之間,那無數密密麻麻的裂紋,已經擴散到了他的頭顱。
是到了結束和毀滅的時刻了。
「敢問前輩,姓甚名誰?」余琛深吸一口氣,問道。
「哦?名字啊……吾……好久……未曾提起了……」
他說話之間,已經開始斷斷續續,因為半個腦袋,已經潰散崩塌。
「本來……那已沒有意義……但倘若你問的話……吾名……季青……」
余琛鄭重一點頭:「我還記得!」
「哈哈哈哈……雖說沒有必要……」
伴隨著一陣欣慰的笑聲,季青的頭顱崩塌,灰飛煙滅,只留下無盡的混沌里,最後一聲瀰漫:
「但……感覺還不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