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當季青的最後一縷痕跡從虛空中消散的時候,余琛也就知曉,結束了。
不是死亡。
因為季青早就已經死了,身死道消,魂飛魄散,死得不能再死了。
眼前發生的這一切,是要比死亡更加徹底和悲涼的事。
——消失。
亦或者說,不復存在。
他嘆了口氣,揮了揮手,散去了籠罩周遭的渾沌。
饕餮便第一個湊過來:「看墳的,你倆幹啥呢?有啥是吾等聽不得的嗎?」
「饕餮!你太放肆了!不得無禮!」燭龍喝斥道!
饕餮翻了個白眼:「蠢龍,你在逼逼賴賴,馬上把你名兒寫生死薄上!」
「生死薄乃陛下之神物,豈容你染指?」燭龍怡然不懼。
「他自個兒都沒急,你在急個啥?」饕餮絲毫不讓。
只有一旁的神梧,一身紅裙,紅唇輕抿,某一刻突然開口道:「兩位閣下,請停一下。」
神梧向來溫婉,待人接物也是彬彬有禮,無論在無數年前的三界時期還是如今,都是如此。
所以哪怕是饕餮這般混不吝的性格,都基本上對其不會惡言相向。
「燭龍,饕餮與陛下有他們的相處方式,他們都乃是冥府之人,吾等便不需操心了。」
神梧看向燭龍,燭龍輕輕一拱手,不說話了。
然後她又看向饕餮:「——不過妾身很好奇的是,饕餮閣下您方才說的是……陛下和誰?」
「啊?」饕餮一怔,「吾當然是說……嗯?吾說誰來著?不是,看墳的,你剛剛和那個傢伙悄悄……等等,那個傢伙?那個傢伙是誰?不對,沒有那個傢伙?但吾為什麼會說……那個傢伙?」
他好似猛然察覺到了什麼那樣,看向燭龍和神梧:「你們呢?你們還記得嗎?是不是除了看墳的以外,還有一個什麼傢伙來著?」
「似乎……並沒有此人。」後兩者皆是怔住,茫然搖頭。
「哦,那應當是吾說岔了……」饕餮迷惑的神色逐漸變得清醒,就好像完全接受了剛剛一時說岔了的事實。
余琛看著已經失去了關於季青記憶的古老存在們,沉默良久,才嘆了口氣:「你們還記得,是誰破開了太初人皮嗎?」
「不是看墳的你嗎?」饕餮脫口而出。
「唯陛下有此等偉力。」神梧也是拱手。
「陛下神威。」燭龍附和。
余琛望著他們,突然嘆了口氣。
果然啊,季青說得對,只要他一消失或遠離,哪怕他存在的痕跡都會被抹去。
而那些失去了這段記憶的生靈,會自動補全和自洽這段記憶。
比如神梧,饕餮,燭龍,這三個活了無數年的古老存在,腦子自然不可能有半分痴傻。
但此時此刻的他們都未曾懷疑過,余琛他拿頭去搞定太初人皮!
就像無數年前的天人之戰一樣。
哪怕知道如今,也沒有任何人會懷疑為什麼當初只剩下四分之一的東荒能夠干翻古仙一脈,並且直接給他們打進域外沉睡了去。
——終究是忘記了。
「罷了,走吧。」
就像有一個悲傷秘密,但無人可說。
余琛感受到了一絲孤獨,為那已經被除了他和太初以外的所有生靈遺忘的季青。還有那些在天人之戰中付出一切,最後連存在都沒人記得的餘孽們。
人是什麼時候死去的呢?
咽氣的時候?
魂飛魄散形神俱滅的時候?
還是……所有人都不記得你曾存在過的時候?
真讓人窒息。
見余琛的反應,剩下仨環顧對視一眼,雖然不曉得發生了啥,但也看得出來這位陛下的興致不高。
所以紛紛沉默,沒有說話,準備啟程。
神梧大手一揮,龐大的神梧古樹灑落無窮無盡的光輝。
荒涼貧瘠的梧桐洲驟然迸發出茫茫生機來。
只看那被打碎的天地好似被一股無形的巨力重新聚合一般,天穹重構,大地重圓。
漆黑的土壤褪去了貧瘠與惡劣,變得濕潤;肥沃,斷絕枯竭的河流重新灌滿浩蕩之水,奔騰不息;光禿禿的土地山脈之上,一株株綠植拔地而起,欣欣向榮……
天穹之上,黑霧退散,陰雲散去,太陽和月亮被重新創造,漫天星辰也閃爍著落下了地平線……
總而言之,僅是眨眼之間,就好似創世一般,整個梧桐洲煥然一新。
——儘管還沒有任何生靈,但卻能夠看出曾經的繁華與昌盛。
據神梧所說,這梧桐洲也就是神梧領域本就是她的神力福澤之地。
先前因為她被死死封印,又要將為數不多溢散出來的神力送進九重天裡喚醒那些天啟之人,自然沒功夫管梧桐洲。
如今她脫困而出,神力蓬勃之下,滋養整個梧桐洲,自然有那般好似改天換地一般的偉力。
大伙兒感嘆了一番,也就沒什麼了。
——都見過大世面的,別整得小家子氣。
而等梧桐洲完全復甦以後,神梧便駕馭這它,朝天淵域外戰場的方向去了——其實她甚至不用動,梧桐洲作為當初人界的一部分,也會被鎮元子那股冥冥中的召喚所牽引,只不過加上神梧操控的話,會快一些罷了。
——至於九重天上那些曾經自相殘殺的生靈,如何處理便交給這位九鳳母親了,余琛和饕餮等人不必多管。
然後,余琛,饕餮和燭龍,一同暫離了梧桐洲,回到了那鐘山島上。
——也得虧燭龍提醒,要不然余琛還真忘了一整個鐘山島還在梧桐洲外等著呢……
最後,燭龍在設定好鐘山島的航線以後,由青女掌舵,龐大的島嶼同更加龐大的梧桐洲一同朝東荒的方向滾滾駛去。
途中,余琛留在天山之頂盤坐恢復傷勢。
至於饕餮和燭龍直接深層閉關,同樣恢復傷勢去了——別看這倆還有力氣吵架,但實際上他倆受到的傷害可比余琛重太多了。
那太初人皮的一次反震,便讓這倆直接傷到了本源,沒個幾十年,恐怕是恢復不過來了。
航行當中,時光如水,日月如梭。
在第二年一半的時候,余琛因為強行破開道果所受的道傷便完全恢復了。
然後他就尋思著參悟,參悟自個兒究竟要演化出一個怎樣的世界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余琛這些年提升境界也好,增長戰力也罷,基本上都是靠度人經。
哪怕熟悉某種剛剛獲得的神通,也是直接在度人經帶領的「感悟」下空明悟道,直接掌控。
這也就導致了煉炁士最尋常不過的「參悟」,對於余琛來說相當陌生。
上一次……好像還是突破天尊境界,凝聚天尊場域的時候了。
總而言之,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了。
所以,當真正沒有任何輔助,需要自己領悟的時候,他直接抓瞎了。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確實也壓根兒不知曉自己到底想演化一個什麼樣的世界出來。
他對於天人世界的概念,就是那酆都大帝的陰曹地府。
但總不可能直接復刻一個吧?
那大庭氏不得直接氣得詐屍起來錘爛他的狗頭。
但余琛有一個優點。
——想不通?行,我他娘的不想了。
用青女的話來說,這種心態其實也挺難得的,至少余琛在悟道途中因為鑽牛角尖而走火入魔的可能性為零。
也不曉得是不是和饕餮這傢伙待久了,青女的嘴也變損了。
余琛都分不清這句話究竟是誇獎還嘲諷。
總而言之,都是一些小插曲。
在航行第四年的時候,余琛已經能夠感受到,前方東荒的氣息了。
雖然前方的茫茫域外仍一眼望不到盡頭,但至少證明……要到了。
時隔十多年以後,重回東荒!
饕餮和燭龍還在沉睡,余琛便也沒叫醒他們,而是從天山之頂上瞬移到鐘山島最邊緣的一座山嶽之上,遙望遠方。
又是大半個月過去。
越來越近。
但有天余琛跟那演化世界較勁兒時,突然睜眼。
前方那一片茫茫的域外之中,一抹無比龐大的黃金之色,尤為惹眼。
「到了?」
「不對啊?」
「應該還有十來天的……」
余琛細細一感應駐紮在域外戰場的羅酆山的氣息,發現雖然不遠,但也絕不近了。
起碼十天,才能到頭。
那前面這是什麼玩意兒?
誰拉了坨大的?
域外戰場外緣有這玩意兒嗎?
余琛腦袋轉了一圈了,回憶起當初他和饕餮被那古仙之王一路追殺,好像也是從這個方位回的東荒,當時也沒看到域外戰場外有這東西啊?
「青女,那是什麼?」余琛看著一旁神色同樣凝重的青女,不懂就問。
——反正這姑娘也是老油條了,見多識廣,而且曉得余琛啥都不懂,不恥下問也不寒磣。
「妾身……也未曾見聞。」青女搖頭,又傳音給遠方梧桐洲的神梧,後者卻是也完全未曾見過類似的事物。
余琛一拍額頭。
得。
那算了。
繼續走吧。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又是半天過去,稍微靠近一些了。
而那抹龐大的金色,也終於能夠看清一些。
然後,余琛人麻了。
這玩意兒,青女不認識,神梧不認識,兩個活了千千萬萬年的老怪物一頭霧水。
但當他真正看清的時候,他發現他認識。
——這他娘的不就是那冥冥之間的黃金沙灘上的沙礫嗎?!
余琛可記得清清楚楚,太初那傢伙就是用這些東西把古仙生生捏出來的。
他心頭一驚,趕緊一探,發現其沒有一絲太初的氣息,這才鬆了口氣。
——雖說太初按照祂自己也無法違背的規則,只有當那終焉時刻真正降臨的時候才能來到這世間。
但誰也不曉得那有了神智的傢伙會不會發瘋。
如今沒有感受到祂的氣息,倒是讓余琛心頭一塊大石落了地,應當只是一部分黃金沙礫被留在了虛空里。
但既然太初不在,他把這一堆黃金沙礫扔域外幹嘛?
不會真是拉了一坨大的吧?
懷著這樣的疑問,余琛讓神梧和青女將梧桐洲和鐘山島的氣息隱藏,匿於域外虛空。
然後他先一步跨越虛空,飛遁而去。
——今天我就要看看這怎麼個事兒!
而隨著距離的拉進,越來越多的事物,映入他的眼帘。
首先便是那黃金沙礫。
可不只有沙礫,還有無數掩埋在沙礫當中的身影,若隱若現。
打眼一看,竟都是本真教的人和那古仙一脈的後裔,其中甚至不乏幾頭氣息更加龐大,更加恐怖和不詳的存在。
——古仙。
有古仙,在這黃金沙礫當中,但仔細一感受,卻能發現這裡沙礫當中的古仙也好,古仙后裔也罷,氣息似乎都比正常的古仙和古仙后裔弱了一截,看起來好像是……受傷虛弱了?
而在黃金沙礫的一側,更是有一場恐怖的大戰,正在爆發!
其中一方,自不必說,自然就是古仙一脈。
只看為首的乃是兩頭無比龐大的恐怖古仙,一頭好似深海中的大章魚一樣,渾身上下都是流淌的污泥和滑膩的黏液,無數根粗壯的觸手更是漫天飛舞,所過之處一切都被悄無聲息地融化!
另一頭則是一尊擁有著九個腦袋的龐大窟窿,只不過它渾身上下沒有任何一點兒鱗片,儘是腐爛的血肉,其中還有無數膿包,膿包潰破以後,便有更多小一些的九頭惡龍鑽出來,肆虐虛空!
除此以外,古仙陣營便是更多的古仙后裔,一個個喊殺聲重天,向著另一方攻伐而去!
其可怕的數量竟有數百萬之巨!
而另一方,就簡單很多了。
乃是一座龐大的水晶山嶽,橫亘在虛空當中!
水晶山嶽當中,無數密密麻麻的僧侶渾身氣焰沸騰,煌煌震天,無盡佛光綻放,好似要照亮整個域外蒼穹!
而無數僧侶之頂,一位身穿白袈裟,寶相莊嚴的年輕合上,神色肅穆,如怒目金剛,渾身佛光如海,浩蕩無窮,綿延萬萬里!
余琛一看,眼珠子一瞪!
——熟人!
且說著水晶山,不正是摩柯聖寺兩大至寶之一的極樂淨土?
而那年輕和尚,不正是當初因為余琛的幫助才登臨佛位的摩柯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