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眾人在進入了地道之後就環繞著向下,一圈又一圈,就像是走進了墓室又或者是某一頭吞天巨獸的胃道里。
周圍的牆壁上也沒有燈火,漆黑一片,除了路夢等少數幾人能夠感知清楚道路外,就連餘燼教團的戰士們都只得互相攙扶一邊摸著礦道岩壁緩緩下探,這才能避免摔倒。
只有領路的山民腳下健步如飛,比在地面上行動還要熟悉,對他們來說這裡就是從小生長的地方——不只是這幾代山民,而是上溯幾千年的礦工先人起,祖祖代代都生活於此。
不少人連身體的結構都發生了部份變異演化,以適應礦道里的環境。
不要說沒有光亮、閉著眼睛,就是轉得頭暈目眩,倒著走、在地上爬,都可以找到出路。
而這還只是最淺層的第一段。
往下更加複雜。
就好像螞蟻的巢穴一般。
難怪血色叛亂的爆發能夠出其不意,這對於地面上的人來說就是完全陌生的另一個世界,而後即便叛軍在地面上慘敗,但鎮壓的聯軍也認為自己不可能將其徹底剿滅——這已經不是狡兔三窟了,而是千瘡百孔,連堵都不知道從何下手
此行山民的領隊,他都不認為有人能夠在只走過一次的情況下就記住其中哪怕只是一條通路。
數百頭的馱獸跟在最後面,一下子進入了這深邃的礦道中有些驚慌失措,全都靠了隊伍中的馴獸師才將它們安撫下來——唯一感到興奮的就是小骨,它混在獸群當中,在蠻牛與加駝的四足之間低伏穿梭,像是一頭普通的牧犬。
無論是黑暗還是幽閉,它都已經習慣了。
哀礦鎮嚴格來說並不是聯合都市建設開創的,它在第二帝國時期就已經在工作,至於選址的時間可能還要更早——路夢可以感覺到一開始的入口處岩壁切削平整,像是大型機械甚至是雷射的手筆,但逐漸走下去一段時間就開始粗糙粗暴起來了,最後很明顯出現了一些人工鐵鍬的痕跡。
簡直是文明的退化史。
關鍵是:自從哀礦鎮因為聯軍的封鎖而廢棄,山民就應該不再開採礦石維生了,那麼這些礦道形成的歷史還要在更早以前。
『物質不可能憑空而來,』路夢心想,『也不知組成現如今骨人身軀結構的那些材料,有多少是煉化自哀礦鎮地底的礦石。』
漫長的行走,期間或許還有山民領隊刻意的兜圈子,但他們終於是到了一處相對開闊的地底空間,勉強能夠容納下所有人。
路夢人在隊伍的中間壓陣,前面則是由玻領隊。如今的山民已經不能完全算是當初的叛軍了,但至少同樣以血色叛亂作為源流。
玻這位反蓄奴者明顯與對方的領隊更有共同語言。
當隊首到達空洞時,路夢以及之後的隊伍還在礦道中,但他聽清了前方傳來一陣騷動,不過反應相當輕微,而且馬上伴隨來了山民守衛的斥罵聲,沒有擴大。
因為並不是針對他們的,路夢就沒有動作,而是順其自然地跟著隊伍的節奏抵達空洞。眼前豁然開朗,而這裡終於出現了亮光——並非電燈或者篝火,而是蜂巢族製造的類似夜明珠一般的光輝燈籠。
螢光淡黃卻相當充盈。
懸掛在岩石空洞的頂上,就真的好像是天上的月一樣。
光芒讓人看清了眼前發生的景象:除了路夢等人與回歸的山民之外,空洞中還有十多個俘虜,騷亂的源頭就是其中的幾位。
路夢朝俘虜的方向看了一眼,隨即也有些意外,因為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只見男人的頭髮亂蓬蓬的,渾身像是個流浪漢,卻被綁了個四腳朝天,嘴也被塞住了。
對方頭一偏,顯然也看到了路夢,兩人眼光對撞。
路夢:……
巴德:……
你怎麼在這兒?
翻,翻車了……
被捆起來的俘虜,儼然是不告而別的吟遊詩人巴德。
作為餘燼教團的『編外人員』,他先一步到達窪地瀉湖,在下城區的漂流者中宣揚閃地初火的事跡。
正是因為巴德的運作,可以說讓路夢的真人還沒現身,他的『形象』就已經傳遍了整個底層。
後來他們之所以能夠組織動員起漂流者們,擁有共同的敵人、幾人展現的實力以及反蓄奴者的借勢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原因其實是巴德已經打好了民意的基礎,只等一個點燃的契機——這時候如果路夢不出現,恐怕要不了多久他們自己都會找尋孕育出一個領袖來,比如『初火的私生子』之類,填補上這個空缺。
當然,這最終的結果走向會如何,就不好說了。
巴德這個吟遊詩人的蠱惑或者說宣傳能力那是無可置疑,也一次又一次得到了驗證,關鍵時刻甚至能左右局勢的導向。
路夢有猜到對方的下一步就是前往哀礦鎮,卻沒有想到他沒有在野民中『發育』一陣兒,而是一頭扎進了哀礦的深處。
能夠一路避開食人族化的城民,也算是狠人。
可最後還是落在了山民手中。
——字面意思上的,巴德有苦說不出。
他一直都是故事的傳頌者,自從接觸了餘燼教團以及背後的路北游之後,創作素材就層出不窮。
這一點,他們算是合流的。
可是,巴德又並非忠實的記述者,事件的原貌在他……在他們看來,並不重要。
吟遊詩人真正需要的是跌宕、是傳奇、是話題度。
甚至可以是悲劇。
因此,總是跟在英雄的背後記錄故事,並不是他們的風格。
一位如巴德這般頂尖的吟遊詩人,也絕不會滿足於此。
古話說得好:
沒有新聞,那就去製造它。
從吟遊詩人的角度,他則可以和大家吹噓:你看我的詩歌不是傳說,而是馬上就要發生的現實——記錄歷史哪有預言成真來得爽快與歡樂?
一個先知的光環更能提高聲望,哪怕這就是他親手造成的。
所以才有了他在窪地瀉湖的操作——從結果上看,可以說是路夢藉助了巴德的造勢,統率起了漂流者們並最終讓他們歸心閃地;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也可以說是巴德讓他不得不選擇這條已經鋪好的道路。
否則對於閃地、餘燼教團乃至紅之王本人的聲望,都會有影響。
在極端的情況下,如果一位信徒發現神像不如自己所想時,是最容易反向墮入深淵的,甚至有可能比普通的敵人更加狂熱。
在路夢的時代,有一個很貼切的詞……
脫粉回踩。
這讓二者處於合作又利用的關係,也只有路夢才趕得上這位吟遊詩人編造『謠言』的速度,將它們一條條變成事實。
巴德知道紅之王清楚這點,也知道路夢知道他知道自己清楚這點……所以這位吟遊詩人打從脫離了餘燼教團開始,就沒有準備再回去。
一方面是出於創造傳說、作成英雄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不想被路夢逮住,那得多麼尷尬……
可沒想到。
這次找的對象不對。
「血月甘霖。」山民領隊找上押看俘虜的守衛行禮,說完來意又將情況複述了一遍。
這些守衛明顯更加壯實成熟,地位也高了些,他們身上的鏈甲雖然也有點破舊,但保養磨護得嶄新,在光輝燈籠的照耀下閃閃發亮,顯出一絲天然的神聖。
「拔穢淨世。」銀月守衛回禮。
他們就是一群狂熱分子!
巴德在心中大喊。
可嘴裡只能發出唔唔聲。
據說,是在一位代號『布道者』的領袖傳教下,全體山民上上下下已經加入了一個名為『維徹』的教派,他們以天上的兩輪明月為圖騰、對應著構建組織形式——在這荒涼的哀礦廢墟中,也的確只有天上這始終不落的兩顆巨大光華能夠承擔得起人們在痛苦與掙扎中孕育的信仰。
在這種情況下,巴德闖進來宣揚餘燼教團的教義……
那不妥妥的異教徒嗎!
哪怕巴德自身並非虔誠的餘燼信徒,可憑他這張能把假的說成真的的嘴,居然真的動搖了幾位傾聽者的信仰基礎,並且植入了幾條『預言』——可惜當時他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背景,當面挖了牆角。
這下,哪怕還有山民願意傾聽,可維徹教派的祭司絕對是饒不了他,直接將其抓入了礦道巢穴,還特地塞上了嘴巴防止其繼續『妖言惑眾』。
而就在守衛討論要不要割掉巴德的舌頭時,路夢等人就從地面下來,正打了個照面。
除了路夢之外,鐵手衛隊的戰士們自然也認出了他,他們中有不少人還是聽著巴德先生的宣講,才引入餘燼教團的。
嚴肅地說,如果不考慮巴德本人的惡趣味,這位吟遊詩人的確是一位優秀的『政工』人才——
救救!
見到了鄉親們,被五花大綁的吟遊詩人在地上扭動了起來,頗為激動,眼裡蘊含著溫暖的淚水。
馬上,巴德就絕望地看到:白髮青年挪開了他的視線。
好像根本不認識他似的。
「啪!」
一聲重響,一個巡視的銀月守衛用刀背狠狠拍在他的屁股上,這位吟遊詩人身子一縮,立刻就老實了。
餘燼教團的戰士們認出了巴德,但也都沒有開口,只是互相交換了一下視線——這時候自然不能相認。
與巴德不同,他們沒有表現出是另一個教派的身份,所以才能夠與山民們和平共處。
而巴德先生這會兒還活著,說明山民們還沒有下決定立刻幹掉他,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除了巴德之外,場上還有其他的俘虜,不少居然就是已經變成了食人族的城民。被捕捉之後的他們既不像人一般膽怯,也不像野獸一般狂躁,牙齒緊閉安靜得很。
只是在偶爾用暴凸的眼球幽幽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這一幕原本相當詭異,可比起他們身後那不知裝著什麼、足有一人多高的好幾個瓦罐相比,好似又不算什麼了——所有人一踏進這個地底空洞,鼻尖就瀰漫著一股濃郁污濁的血腥氣,幾乎讓人要呼吸不過來。
小骨身子低伏,直勾勾看著瓦罐,氣味就是從裡面飄出來的。
除了食人族之外,場上的居然還有兩個和巴德一樣的正常人,一個沙克女人同樣被五花大綁捂著嘴,滿眼驚恐,她的身邊則是一位兵蜂。
可與巴德還有女人不同,他的嘴邊是空的。
卻表現得相當安靜。
銀月守衛給了巴德『一刀』後,順勢又準備給沙克女人來一下,兵蜂這才眼神一動,挪動著身子想要擋在她的前面——
「嚓。」
礦道空洞忽地一亮,一抹火光熊熊燒起,吸引了銀月守衛的目光。
只見一名鐵衛站了出來,伸著左手,烈火就是從他的掌心燃出,燒破衣袖,露出鋼鐵構成的機械與骨骼,展示給所有人看。
那一邊,山民領隊已經將玻與他的商議告訴了守衛。
「你們真的帶來了油。」
威風凜凜的銀月守衛注視著鐵衛戰士掌中燃燒的火焰,光影在他的身後閃動。
這是一場交易。
與外人認知的不同,被封鎖在哀礦鎮、又被食人族層層包圍、既是隱蔽又是受困於地底礦脈的山民,他們最缺乏的並不是食物。
而是燃油。
沒有了能源供應,這些礦工義軍的後裔,即便掌握著整座哀礦鎮的機械與工具,都無法動用。
與此同時,不少銀月守衛下意識就看向了被捆住和堵嘴的巴德,面露驚訝之色:
對方的第一個預言。
實現了。
有人會帶著油與火而來。
雖然血月祭司已經進行過嚴厲的斥責,但不管是巧合還是這瘋癲的異教詩人真的有預言之能,當真的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心中還是不免觸動。
已老實的巴德偷偷抬眼看向火焰的方向,路夢就在那位戰士的身後,與眾人融為一體。
看起來平平無奇。
兩人再次對上了視線。
巴德:配合得不錯吧?
路夢:不熟。
無視了重新扭動起來的詩人,他再次轉過頭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