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
白玉蟾的話語並未得到回應,他並不意外。
既然敢於窺視他,那麼自然要付出代價。
雲霞浸染的雲層頃刻間滌盪,四散而開,白玉蟾輕輕踏步,朝著此前發覺陸採薇所在的位置走去。
可此地空餘,並無半分人影,只有某種波紋輕輕閃爍,在空中留下些許蕩漾的漣漪。
白玉蟾眼中有些許訝異。
「縮地成寸?」
這神通術法即便在仙宮,他記憶之中也並無多少人能習得……那麼對方會是誰?
不過眼眸望向一旁空中的點點消散血沫,白玉蟾神色淡然,隨即踏步。
腳下波紋閃爍,自然也是縮地成寸。
可波紋剛一出現,便隨之消散。
身後傳來帶著輕笑的話音。
「呦,好久不見,白玉蟾。」
白玉蟾目中露出怔然,沉默一瞬,緩緩轉身,再抬眼,目中便已然恢復那般溫和模樣。
「確實好久不見了。」
在他身前,此前那死去的白家少年郎眼下卻完好無損的站在空中,眼中說不出是戲謔還是微笑看著他。
但白玉蟾知道,眼前少年並非此前人。
「如今我又該如何稱呼你?天道?天老爺?還是說?」
「何必這麼麻煩,你想怎麼叫怎麼叫,你知道的,我夙來討厭天道這個稱呼,更討厭這些虛妄的敬仰,道理規則只在人心,與天有什麼關係?」
白玉蟾眯起雙眼,有幾分好笑道。
「說是這般說,可如今無論是世間還是仙宮,供奉參拜你的,可是不在少數。」
「偌,這就是你的誤解了,我可沒有要求這些。」
「可你不曾阻止。」白玉蟾微微皺眉。
「世人參拜供奉關我何事,我難道非要阻止螻蟻參拜神明麼,況且拜就拜了,我又不會付出什麼。」
旁白笑著,神色卻有些匪夷所思,隨後語氣極為輕佻道。
「持身正大見吾不拜又何妨,心存邪辟,任爾燒香無點益,白玉蟾,這一點你都不知曉麼?」
白玉蟾眼中露出思索。
那獨屬於旁白的話音再度傳出,他伸出手指了指陸採薇逃走的方向,帶著幾分疑問。
「不追麼?」
「不必。」白玉蟾回應道。
這世間會縮地成寸的也不過那些人,事後將他們全部喚來一一排查誰受過傷便好,無需自己費力。
白玉蟾更在意的,是這『旁白』此刻為何出現在他面前。
後者似乎察覺出了白玉蟾的疑惑,神色輕淡,在雲端之中漫步,語氣隨意道。
「你這修行一夢睡了兩萬年,這麼久沒見,來看一看昔日的老朋友,不行麼?」
白玉蟾淡淡開口,「自然可以,只是有些可惜,這些時間境界不曾有絲毫寸進。」
「修行到了你這般地步,哪有那麼容易『寸進』,一無所獲才是常態,不必在意。」
話音微頓,旁白指了指『自身』,笑著開口,問道。
「一醒來後便看見這等情景,見微知著,心中是何作想?」
白玉蟾知曉,旁白所說,是指方才所發生之事。
見微知著,他的所謂『子嗣』後輩已然遍布不知多少,這種事情更是不知發生了多少。
況且,並非他而已。
可他又能如何開口?
況且旁白問此事何意?
「我會嚴懲。」他只是這般回應。
「然後呢?」
「短期內我不會再度入夢修行,這些時間我會將仙宮與世間糾正過來。」
「然後呢?」
還有什麼然後?
白玉蟾有些莫名奇妙。
旁白輕嘆一聲,在空中緩緩踱步,半分惋惜半分笑道。
「白玉蟾,當初我選擇你,指引你,是因為你心中也曾有鴻鵠志,心存高遠,與世間這幫螻蟻不太一樣。」
「你說要讓這世間一掃此前古老沉余,煥發生機,修行之法傳遍世間,開創朗朗盛世,造出雲頂仙宮,創造出最為輝煌的景象。」
「所以呢,我幫你造出了洞天福地,北海,洛河,終南,扶桑,瑤池……」
白玉蟾神色平淡,不知對方說這些何意。
旁白的話語沒錯,他與對方學到了很多東西,也真正意義上開創了此番盛世。
這些事情,他已經做到了。
旁白的話音接著傳來,帶著一絲古怪。
「但或許你我當真不一樣,或者說這世間螻蟻無論多麼開智也還是螻蟻,你們的眼中看到的一切和我所看見的,完全不相同。」
「我曾嘗試著融入你們,畢竟我自覺我與人無異,我讓人們求知,想要分享【無壽者相】的一切,而他們這群世間修行最高也是學識最為淵博的傢伙們,卻滿腦子想著開銀帕。」
話音微微一頓,顯然,旁白很不理解。
「不過,每次銀帕我都會去看看,其中你的子嗣後輩開銀帕最多。」
「不是你喜歡開麼?」白玉蟾反駁道。
旁白一愣,隨後搖頭戲謔一笑。
「我倒是挺想知曉雙修有多美妙,可惜,螻蟻終究是螻蟻,沒有任何人能讓我心中有著悸動,況且我那具好不容易完善蘊含大道的身體怎麼可能帶去那種污穢之地受到玷污?頂多也就是……」
旁白指了指此刻身體的腦袋。
白玉蟾神色淡然,他知道此事,也知道旁白喜歡去銀帕。
不過它沒幹麼?
「你究竟想說什麼?」白玉蟾問道。
旁白停下腳步,抬頭看了白玉蟾一眼,微笑道。
「與你明說吧,這世間的一切在我眼中如今只剩污穢,而我決定清除這一切。」
白玉蟾先是目光一怔,但隨後眼眸肉眼可見的陰沉了下來,他皺眉望向身前的旁白。
「清除?」他試探問道。
「對,就如此前我指引你一般,讓你清除了上一時代更古老的餘孽,眼下,你們也一樣。」
開什麼玩笑!
白玉蟾只覺此番可能會傷筋動骨,但不曾想眼前這個在他面前雲淡風輕說笑的傢伙,會吐露出這番言語。
白玉蟾深吸一口氣,認真道。
「你瘋了,你若覺得眼中有污穢看不過去,我自可以去替你清剿,這世間還有那麼多人,他們有的踏足修行,有的從未踏足,並未涉及你眼中的污穢,這是,無妄之災!」
那少年郎已經寂滅的眼眸望著白玉蟾,不知為何,沒有生機的眼眸之中露出一絲悲哀。
「看,白玉蟾,即便是受我指導的你,也與我截然不同,你怎麼就不理解呢?」
理解,理解什麼?
白玉蟾只是冷笑。
而旁白並沒有絲毫情緒波動,用那死寂的少年郎身體吐出一個個冰冷淡漠的詞彙。
「你眼下生氣憤怒,是因為你眼中看見的不過是個體,而我眼中,看的是全部。」
「在生命的延續面前,個體的存異無足輕重。」
旁白淡然開口,隨即伸出手,輕輕一撥,便揮開一片雲層。
「當然,你如果連這都聽不懂的話,那就當成我隨心所欲,畢竟,就如同這世間螻蟻所說,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白玉蟾微微吹眸,再度抬起時,眼中便已然無繁雜情緒,也無悲喜。
【眾生相】
他的氣息愈發高漲。
已然在這天上天下無人可以比擬。
旁白歪了歪頭,隨意道。
「哦,終於意識到了麼?畢竟思維如果不與我站在同一面上,與你交流我也會覺得無趣,雖說不是【無壽者相】,但想來也勉強能理解一二吧?」
【眾生相】並非是白玉蟾要與旁白交手為敵。
而是換來一個對話的機會。
「既然清除,談何延續?」白玉蟾平靜道。
旁白笑了笑,淡淡道。
「延續的不是你們,生命的存在並非只有一種形態,而是有著局限,但這局限會不斷進化,你們如今所創造出的輝煌便是你們的極致,輝煌之後是幾萬年數萬年乃至十幾萬年都沒有過多變化的世間,問題不在於你們,而在於你們到了局限,這便是你們進化的終點。」
「你們消失了,自然會有後來者接上,而在我眼中,生命並未結束,我所指的個體,並不單指某個人,而是你們,全部。」
白玉蟾思索片刻,道。
「進化麼?你想讓生命變成什麼樣子?」
「很簡單,通過你們的經驗,我會給新的世人指引,我會把你們所創造出輝煌的一切傳給它們,它們會站在你們的肩膀上,再度延續下去,同時,會摒棄你們所有的缺點和惡劣,舉個例子,比如說雙修。」
「雙修?」
「對,雙修的本質是為了繁衍,而如今的繁衍太過麻煩,男子需要付出,女子也要承受痛苦,孩童的誕生更是如同寄生一般,吸取母體的養分,並且會在幼小時分泌出某種氣息,讓血親對自己的孩童產生憐愛,這便是你們生而為人的劣性。」
「進化後的生命,不需要這般繁瑣,無需雙修便能繁衍,既然不需要雙修了,那也再無性別之分,只有個體強弱差異。」
「這一點,我已經在世間的某種生物上得到了答案,那算是我小小的實驗,我造出了一種蜥蜴,無需交配,只需自身便可繁衍。」
「除此之外,我會讓【無相心經】烙印在每一個生命的腦海中,隨著進化和時間,留下來的皆擁有著【無壽者相】的影響,他們平日思考的便不再存在爭鬥,不再是雙修,不再是矛盾,不會存在任何與生命無關的思維,而是一步一步的不斷進化,完善自身。」
白玉蟾沒有反駁,只是抬頭,看向旁白。
而旁白笑了笑,伸手示意對方。
「現在的你,可以說說你的想法。」
但隨後旁白想了想,補充道。
「不過【眾生相】下的你,心懷眾生,悲憫世人,肯定是不接受此事發生的。」
白玉蟾並未在意旁白的言語,只是淡淡回應。
「你看的太大,自以為見微知著看見了全部,但實則會忽略細微,世間並非無人求進,沉溺於聲色犬馬之人是有,但如我一般尋求更進一步之人,不在少數。」
白玉蟾望著旁白,聲音無悲無喜道。
「我此前去世間走了一圈,發覺與此前我們所創下的『輝煌盛世』確實有所不同,此前輝煌鼎盛時,修行大都修的是自身,做的事也是如何濟世蒼生,仙與凡並無區分,以神通走四方,助凡塵,變天象,受敬仰。」
「但如今說是修仙,但世間個人卻實則行為如同劫匪,機關算盡為了他人手中幾塊靈石,視競爭者為生死仇敵,此外莫說仙凡,即便是同為修行者,也無了前後輩之間的尊敬與教導,反而是我境界高你一分,你便矮我一截,在這種環境下,修行不再是修行,即便真正修出來了,也只修出了個滿心戾氣。」
旁白聽著白玉蟾這番話語,笑了笑,點了點頭。
「你覺得原因是什麼呢?」旁白問道。
白玉蟾目中神色淡然,緩緩開口。
「靈氣減少,而修行之人日益增多,此前無需靈石供養只需走在塵世便能修行,而如今卻要尋各地洞天福地……進而導致,人們為了些許資源彼此爭鬥,從此之後,同輩修仙者彼此變成了競爭對象,繼而……」
「除此之外,以往的修行法門並無既定,要人自己琢磨思索,故而在塵世之中歷練,修行也是修心,而如今修行法門完善,只要既定修行,衍生出了很多隻要吞噬靈氣便能增補的法門,人們只顧著修行到更高境界,卻並無心境的養成……」
一切矛盾來自於資源不足。
這是底層邏輯。
仙宮之中曾有黑狗吸食日月精華便能登仙,但如今,這種盛況並不存在。
人有貪念並不奇怪。
但只要資源還像以往一般多,那般近乎無窮無盡的靈氣供給到每個人手中,貪無可貪,一輩子都用不完,那一切矛盾自然迎刃而解。
「你覺得是這天地間的靈氣少了?」旁白問道。
白玉蟾點了點頭。
不單單是世間,仙宮之中的靈玉與資源,比起以前,也少了很多。
這是他親自感受得到的答案。
當然對過慣了苦日子的陸採薇而言,這天地間的靈氣也太多了8,呼吸就能變強。
「蓬萊不過百年便再度要開啟,我決定在蓬萊開啟時,將蓬萊內的靈氣導出,流入世間。」
「除此之外,所有作奸犯科者,我會全部清剿,親自動手,一個不留。」
「這是我的承諾,無論那人是否與我有關。」
白玉蟾聲音沉重,無比認真。
他並未欺騙旁白,他是真決定的要將那些人,無論親友,無論是否相識,無論是否有關無關。
全部清除。
這樣,一切就能變回曾經的模樣。
那個鼎盛的修仙盛世,那個朗朗乾坤,那個平和互助的世間。
旁白的面色逐漸變得耐人尋味,最後,他輕輕笑道。
「如果我告訴你,世間的靈氣並未減少,反而每年都有增多,你怎麼想呢?」
白玉蟾微微一怔。
怎麼可能呢,這是自己親自調查得出的結論啊。
但這是旁白所說,沒有人比他清楚這世間的變化。
他想反駁,但是話到嘴邊,卻又是停頓不語。
「想到了麼?」
白玉蟾無言。
而旁白終於笑了,他捧腹哈哈大笑,伸出手,指尖指著白玉蟾。
「根源根本不在於你所說的一切,而在於你啊,白玉蟾。」
「白玉蟾,你活了多少年,太久了吧?你體內積攢的力量,已經遠遠超過了一處洞天福地的產出。」
「長生者名為長生,實則短視,白玉蟾,你的眼光和思緒相較於年輕的自己差了多少?以至於你如今要動用【眾生相】才能匹配我的思緒,你自身沒有感覺麼?眼下的你哪怕境界高深,但還能敵過年少時那個意氣風發的自己麼?
老而不死是為賊,而似你們這般老而不死的傢伙,隨著時間的推移,太多太多了,境界給你們的壽命太長了,而你們還在追逐更漫長的歲月,想要永生,可一萬年兩萬年,你會發現什麼都沒有變,如此漫長的時間,所做出的改變卻不如此前年少時萬分之一,而沒有變化,迎來的必定是消亡。」
「白玉蟾,你已經創造出我認可的輝煌了,這便是你的極限了。」
白玉蟾張了張口,最終沙啞道。
「我可以,親自將這些長生者……全部殺死,讓他們的力量歸於天地。」
可旁白搖了搖頭。
「你知道的,這一切毫無意義,這是人的根性,會有新的人上來,他們的壽元會再活個幾萬年,但依舊無法做出改變。」
「那個時候,你再殺一輪麼?那時候你樹敵會有多少,自古後浪推前浪,你白玉蟾當真就能世間無敵?」
白玉蟾神色緘默。
可旁白的語氣卻是逐漸加重,語調悠揚,聲音之中仿若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蠱惑。
「白玉蟾,你知道我一直很看好你,但真按照你所說,殺死所有長生者,首當其衝的,難道不該是你麼?」
「我麼……」
「對啊,你體內積攢的力量已經超越了這世間所有人,沒有人可以與你為敵,你若是將其歸還天地,那麼至少數千年,甚至萬年,世人如何消耗都不會用盡這份力量,每個人都可以修行,哪怕鋪張浪費,也不會產生任何矛盾,因為根本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是啊……」
「對,你想明白了麼?所以說,白玉蟾,你為什麼還不去死啊!」
【眾生相】下的白玉蟾眼眸微微閃爍,額頭之上青筋跳動,但最後,眼中的悲喜消散。
發梢處有細密汗水,白玉蟾此刻冷眼望著眼前的旁白。
他退出了【眾生相】。
「你當真有此決心,要將這世間一切全部清除?」白玉蟾冷冷道。
旁白默不在意,只是點了點頭,隨後微笑。
旁白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並沒有錯誤。
即便有錯誤,那也是不斷的修正,進化,清除……
『人』是天地中誕生孕育出完美的存在,這句話也是『人』說出的。
在旁白眼中,世間的『人』依舊是螻蟻,是漫長『進化』中的一部分。
它只想看看白玉蟾如今會怎麼做。
既然明知自己要做的一切,那會與自己為敵麼?
徹底撕破臉麼?
白玉蟾沉默了很久,最終開口。
「給我點時間,你看看我讓世間做出的改變,再決定不遲。」
哦?還是忍耐麼?
旁白眉梢一挑,想了想,點了點頭。
「多久?」
「百年。」
「百年之後是蓬萊開啟,你還是決定想試試麼?倒也無妨,你試試便試試吧。」
「多謝。」
眼前的少年郎負手而立,臉上帶著笑意,但下一刻,便身形一軟,自高空墜落。
白玉蟾沒有去管他。
那不過是一具屍體,旁白已經不在了。
他轉身離去。
目光卻是深邃。
白玉蟾知曉。
那個昔日曾教導他一切,曾指引他一切,曾與其開創一切,自詡為人的『人』。
該死了!
仙宮之上。
旁白從盤膝中甦醒。
那是一具完美無瑕的身體。
無數大道氣息在身軀之上顯露而出。
祂輕輕開口。
「百年之後,我便重練陰陽二氣,再開乾坤。」(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