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處的葉芸凝,似乎感覺自己瞬間被鎖定了,她手心發汗,一時完全動不了。
好像那瞬間,全場的目光由十八議會席轉向了她,直要把葉芸凝生生烤化了。
勉強緩過來,她才想起自己現在是「寧安夫人」,沒人知道她的身份。
應該……
她的眼神斜了一眼身側的黑袍人,對方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在自己身上。
真的,現在的葉芸凝想發出那哲學三連問「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
這忽然的,自己怎麼,怎麼就被架出來了?
夜斯這時候沒忍住,剛想裝不在,這又不自覺站了起來:「女王陛下,你說的是刺殺十一王子那件事情中被誣陷的葉芸凝同學?」
女王緩緩點頭:「是的,她遭遇了不白之冤,是某些人故意而為之,因為我曾經,想過要讓葉芸凝同學成為倖存者基地的公主。」
林洛說著抬手,搬出了一份壓箱底的報告,是電子數據生成,絕無造假的可能,上面清晰地印著「葉芸凝收到女王來信」的事情經過。
文件的複印件有十八份,女王給每個人都發了一份。
眾人捧著,細細端詳。
這下就是神色各異了,靈能審判庭的代表幾乎看不進去什麼,臉上掛著如喪考妣的表情,夜斯則一個字一個字的戳,戳了半天就一個想法,這還真是他了解的葉芸凝同學能幹出來的事兒。
應邵凱匆匆看了開頭,他知道女王陛下不會在這些事情上撒謊,心思轉了一圈,想到了弟弟身上——應乘風同學,你還真是好眼光,喜歡了個姑娘,喜歡上個這樣的了。
也不知是福是禍。
消失的群體記憶當然是不能說的,上面給出的解釋是「葉芸凝在收到來信後,自認為無法擔任公主重任,因而選擇放棄繼承,女王採納了她的意見」。
掐頭去尾,也是事實。
「拒絕成為公主,這沒有先例,但我出於尊重她選擇的考慮,點了頭,沒有將這件事情公之於眾,」林洛聲音堅定,卻也帶了幾分難掩的虛弱,「但,身份的存在並不因拒絕而消失,她依然是倖存者基地的十三公主。」
「可,她不是涉嫌,涉嫌包庇契靈控制人類之事……」平時都被記者採訪的數位官員,這時候不得不臨時客串一下記者一職,有人端了個話筒,放在女王陛下面前。
「靈能研究所的程所長給了我否定的答案,那只是子虛烏有的誣陷,是有人包藏禍心之行,那姑娘只是作為靈能研究所走出來的孩子,無辜受累罷了。」女王說道。
這句話露出的信息比其本身更重,女王親口認下了程芷月為靈能研究所的所長。
「那叛徒……」
「叛徒楊素在獄中自殺了,程芷月所長親自查驗過對方的屍體,有醫療數據檔案,專業人員仔細查探過,沒問題。」女王說道。
林洛神情是虛弱的,話說多了,忍不住咳嗦兩聲,又一時張不開嘴。
虛弱可以,但一個政客能在這樣的場合中表現出虛弱,那虛弱就不只是虛弱本身了。
拿著資料的手又紛紛變了神色,對峙之間,態度莫辯。
夜斯的手在紙上摩挲,看向那虛弱的女性。
「以及,呂京寰同學說什麼『契靈控制人類』,純屬無稽之談,他只是在這次由格魯達軍校的失誤造成的意外中出了事故,主要是精神方面的問題,契靈都沒有事,旁的謠言更是無稽之談!」女王又撐起了一派架勢。
女王出面,三言兩語把最近發生之事都解釋了,格魯達軍校竟也是「意外」之事,高高拿起、輕輕放下,連帶著與金花殿的合謀,是不追究了的意思!
葉芸凝的餘光就沒離開身側的黑袍人,他究竟是個什麼主意?
「別這樣看我,葉同學,或者我現在該叫——公主殿下?」黑袍人開口道。
葉芸凝瞬間不鎮定了,沒蹦起來都要算她定力好。
她下意識地強裝鎮定,這些天別的本事沒練好,就是個強裝鎮定,真讓她把握住了其中精髓。
黑袍人怎麼知道的?自己,自己還戴著面具啊,黑袍人怎麼知道寧安夫人就是葉芸凝的?
先葉芸凝之前,應乘風護在了她身後,目視著黑衣人,做出了攻擊的姿勢:「這位黑袍先生,你……」
「這是好事啊,公主殿下。」黑袍人笑道,「不用這麼大戒心,倖存者基地之內,女王面前沒有秘密,這是常識。」
葉芸凝果然不該高估這個世界的上限,她本以為自己最近經受的震驚已經夠多了,足夠多到免疫了,卻不料又來這麼一遭,生生捅進她心口。
差點沒讓她咳血而死,整個人的呼吸都是顫抖的。
「公主殿下什麼主意?」黑袍人問道。
葉芸凝腦中很亂,事情猛然來了這麼又快又狠的一擊,是她始料未及的,神色一慌,一時竟無法作答,張了張嘴,回頭轉向應乘風:「那個,我們先回去,那事情,等一下,等我們回去再說……」
她需要靜靜,需要一點空間分析思考。
葉芸凝會站出來主持局勢,也可能會接受成為公主的提議,但絕對不是現在,現在這麼巨大的信息量砸過來,她還有點懵,整個人狀態都不自然。
應乘風懂她的意思,不再聽女王說了什麼,半扶著葉芸凝,離開了上席議會。
「等等,看提案最後的表決……」葉芸凝張了張嘴。
「好,你先回去休息,回頭我幫你打聽。」應乘風扶著她。
此刻的葉芸凝有一種莫名的虛弱感,應乘風這樣扶著,都怕把她扶碎了,稍微磕一下,稀里嘩啦碎個一地,可是拼都拼不起來。
「我想……」
「什麼都別想,」應乘風說道,「那黑袍人是故意刺激你呢,你現在什麼都別想,什麼決定都別做,明天早上之前,不需要你關注任何事情。」
應乘風把葉芸凝的通訊都收走了:「明天,你想知道什麼,我都可以送到你面前來。」
葉芸凝知道應乘風的要求是對的,人在激動之下,什麼做決定是很草率的,最好什麼都不要做,空一段時間冷靜一下。
現在剛過中午,應乘風讓她冷靜到明天早上,半天時間,倒也不長不短。
葉芸凝深呼了一口氣,坐下了,點點頭:「你說得對,多謝了。」
「我就在外間,幫你守著,你有事喊我就行。」應乘風說道。
若是葉芸凝神色清楚的時候,必然能聽出這事情的不對,她現下是「寧安夫人」,黑袍人能知其身份是因著女王的權限,但應乘風之外,不該有人知道她在此才對。
但她現在已經是亂成了一團,一時間什麼都轉不過彎來,自然也沒想到這一茬。
應乘風出了外間,直接去見了暗夜會首領。
寧安夫人的身份能瞞得過旁人,瞞不過這位,應乘風第一次和暗夜會首領接觸,就是因著對方對突然冒出來的「寧安夫人」起了疑心,要深究,應乘風為著掩護葉芸凝的身份,站到了暗夜會首領的面前。
而現在,女王公開表示葉芸凝將是她唯一的公主,這相當於把女孩架在火上烤,這麼大的利益面前,應乘風什麼都不敢打包票。
他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站到了暗夜會首領的面前,與對方對視。
「哈,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暗夜會首領示意應乘風坐下,「畢竟,『葉芸凝』為避罪而逃,不見人影,現在知道公主殿下確切行蹤的,就我們二人。」
「首領還願意與我商量,就是好事,我直接說我的態度,」應乘風開口道,「我絕對的尊重阿寧的意見,給她點時間冷靜一下吧,她會做出聰明的選擇。」
暗夜會首領把玩著茶壺,沒說話。
「我知道暗夜會的願望,這大致與阿寧自己的想法不衝突,她不是那逃避責任之人,這公主之位,她認不認,本人都不可能縮著,這點信心,我有。」應乘風說道。
「而且,她是暗夜會的寧安夫人,這身份在首領這兒有記錄,她便心裡有數,我一定要勸首領,威逼利誘那一套千萬別在這時候使,真情實意她記得,虛情假意,只會聰明反被聰明誤。」應乘風說道。
暗夜會首領很滿意這個答案,給應乘風倒了半杯茶:「希望她能記著點暗夜會的事兒。」
「我再叮囑一遍,寧安夫人的聰慧通透首領是見識過的,在她真正做出什麼決定之前,切切不要輕舉妄動,尤其,尤其……」應乘風還是放心不下。
「好好,這事情一沾上你的『紅顏』,這就不鎮定了?」首領笑了笑。
但應乘風的心口仍未放下,他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女王出面,快刀斬亂麻地說明了一切,卻也掩蓋了一切,她對領航者號隻字未提,甚至默許了黑袍人出現在上席議會的後方!
那可是整個倖存者基地政治的中央,黑袍人想聽什麼,想對某個人下手,可都提得起刀,其中的由頭不敢細想。
應乘風其實也不比葉芸凝淡定多少,只是這事兒沒逼著應乘風抉擇,他便能抽出點冷靜,端個客觀中立的第三視角,先把葉芸凝安撫下。
首領心中最大的是暗夜會,應乘風心中最大的是葉芸凝,應乘風跟謂因商會鬧掰的時候,便決定了,以後阿寧去哪,他便在哪。
「沒有人比女王陛下更重視倖存者基地,這是她一手建立的王國。」首領看出了點應乘風的心事,「旁的不敢說,這一點相信每個人都敢說,就是女王不可能害了基地。」
應乘風點點頭,面色依然凝重。
「我只怕她會對阿寧不利。」應乘風擔憂道。
「女王自己也是高階契靈者,根據寧安夫人口中的表述……」
「等等?」應乘風抬手做了個「一等」的手勢,「你等等,阿寧開口的——這些所有的東西旁人都不知道,都是阿寧開口的!」
黑袍人單獨見了葉芸凝,把一切都告訴了她,而這些對夜斯、對其他人都隱瞞得極好,只有葉芸凝只知道所謂「真相」的!
那這樣無法證明的「真相」,是真的嗎?
應乘風抓住了關鍵點。
葉芸凝聽了黑袍人一面之詞,是不是真的?
或者說,哪怕是真的,那黑袍人為什麼要說給葉芸凝聽?
總不該是他籌謀許久,一朝失誤,說漏了嘴吧?
應乘風繼續思索,最近事件,大多數都是圍繞著葉芸凝展開的,卻又未曾真的傷了她,哪怕是當日害了十一王子的罪名,究底也不過抓進監獄,葉芸凝不逃,也出不了什麼大事,在監獄裡關上幾日,現在還不用滿大街地找人了。
難道,難道黑袍人從一開始就有讓葉芸凝當這個基地繼承人的打算?
阿寧並不是計劃之外的棋子,而是這場博弈中的一環!
剛喝的茶水盡數化作冷汗,濕了應乘風的後頸。
他們要拿阿寧幹什麼?
或者說阿寧有什麼特殊的?
應乘風穩了穩心神,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茶杯。
黑袍人在倖存者基地籌謀數年,要誰當公主王子,都躲不開這一重算計,可為什麼偏偏是阿寧,阿寧比起旁人,有什麼特殊之處嗎?
無數箭頭倒轉,指向這個女孩,她立在中央,脊背仍是直的。
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和阿寧關係最深,而且不可替代的存在——葉巧書。
別的不敢說,但若是換個旁人去坐那女王之位,葉巧書絕對不可能輕易答應。
但若是葉芸凝,葉巧書也對這個安排說不出半個「不」字。
兜兜轉轉一圈,回來還是女王陛下的態度,女王對領航者號的事情不可能不知曉,她又不該害了基地,這兩重思量疊加,明顯相悖,難道……
她也押注了阿寧。
黑袍人已經控制住了女王陛下,「遇刺」的輿論壓力下,女王直接死了都不是不行,但林洛還是出現在了公眾視野中,甚至不介意表現出自己的虛弱——她是在為葉芸凝的繼承鋪路!
女王已對目前的局勢力不從心,她也只能向外探索,她也將希望寄托在葉芸凝身上,寄托在她背後的葉巧書身上。
如應乘風所了解的葉芸凝那樣,對此事,她絕不可能袖手旁觀,不與她相關之事她都要插一腳,更何況此時,她是被實打實地卷進了風眼中,不談她自己,那於寒還背著刺殺女王的罪名在獄中拘著呢。
女王洗白了葉芸凝的罪名,卻偏偏隻字未提於寒和自己遇刺之事,想是也怕葉芸凝當個縮頭烏龜,留了這一手。
萬千期待、算計,化作壓力,沉甸甸地盯上了葉芸凝。
她尚能得半日空閒。
她只能得這半日空閒。
「別逼她,」應乘風不自覺地出聲,「她又何辜,別逼她。」
走到這一步,多少事是不得不為,多少行事不得不做,應乘風幾乎不敢想,葉芸凝自己要背負多大的期待,多大的壓力。
應乘風神情一定,剛靜下來,又是一思。
是了,葉芸凝當公主,還有個最直接的好處,就是按下民間組織好不容易坐在一起的合作,各有指望,摁下他們動用武力解決的可能。
通訊傳來消息,議會結束,眾人散了。
上席議會開了一輪,投票的最終結果是「未通過」,女王以一己之力壓下了議會的各方聲音,本沒做錯什麼的靈能審判庭當了那個殺雞儆猴中的倒霉雞。
天快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