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說你,多大點兒事,非得把人領回來。她再這麼盯著你,咱分局性質都要變了。」
岑懷刑推門進來支隊長辦公室,熟門熟路地翻出一包咖啡豆,嘎吱嘎吱地磨起來。
「笑話,沒聽說堂堂龍城分局,還能因為誰看一眼就變了性質。」
蘇羽從卷宗中抬頭,冷眼瞥他。
「別人不能,可你家那位,太動搖軍心。」
這女孩子可真好看啊!美得就像這個春天一樣。那雙朦朦朧朧的含情目,一直痴痴纏纏地追著一個人的身影,眼巴巴的望得地上瓷磚都心動。
傻子都看得出,她多喜歡蘇羽。
岑懷刑知道他顧忌什麼,道:「你要是因為區區一點兒身體損傷就自卑到辜負她,我瞧不起你。」
「我不是自卑,我們性格不合適。她是個孩子心性的人,習慣了用撒嬌的方式得到一切,包括我的順從,不會考慮輕重。」
「但她沒壞心思。」
「可別人不會這麼想。」蘇羽撂下筆,瞪了岑懷刑一眼,「哎,你還有沒有點兒正事了?沒有的話,下班,回家。」
「有有有!我就為這事找你呢——」岑懷刑忙道,「多虧你把那丫頭帶過來,莫秀秀案有重大突破。」
根據挽纓提供的線索,警方將懷疑重點從趙老三轉移到了莫家人身上,發現原來是好賭成性的莫父趁著課間把女兒騙出來,餵了藥推下山去。
因為警方介入,他自知跟趙老三這樁婚事不成了,可彩禮早就被他輸了個精光,為了填窟窿,他找到趙半仙牽線搭橋,又應了鄰縣一樁婚事。
彩禮很不菲,有三十萬。可那是冥婚。
「趙半仙一跑路,他就慌了,審訊很順利。加上學校、藥店走訪的線索,基本能定案了。」岑懷刑說罷,頓了頓,撓撓頭又道,「但現在有個很棘手的問題——秀秀娘死得早,爹是兇手,弟弟才八歲,家裡也沒別的親戚,她屍骨沒人領。」
蘇羽推開門,挽纓立刻跑到他身旁:「秀秀的案子怎麼樣?」
「破案了。」蘇羽道,「如果你願意,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解剖台上,十二歲的女孩子安安靜靜地躺著,面容姣好。
活著時,應當是像花兒一樣。
「摔死是一個異常緩慢而痛苦的過程。生物學研究表明,一般鎮靜類藥物並不足以阻斷極端疼痛的發生和發展。」
肖錦摘下口罩,冷清清的聲音迴蕩在解剖室里,顯得異常空寂。
「什……什麼意思?」
不知是不是消毒水味太重的緣故,蘇羽心口被激起一陣抽痛,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意思是,莫秀秀臨死前意識尚存,一直感受著垂死的絕望,卻不能哭、不能叫、不能動,更不能像其他衰亡者一般發出生命終結前最後的控訴。」
法醫的職業特點使肖錦在工作中氣質近乎冷傲,臉上看不出一絲波動,話卻說得殘忍至極。
「從心理學角度講,沒有什麼比剝奪了表達權的死亡更淒涼。師哥,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不管,說不定結果還好些?」
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被親生父親送進地獄,只為賣她屍骨給一個早逝的男孩配冥婚,換三十萬元的彩禮錢。
預審員問,為什麼呀,你猜秀秀他爹咋說的?他說,尋思活人的事公安管得著,死人的事,總管不著了吧。
是他們做得不夠好。
可又好像,怎麼做都做不好。
蘇羽不吭聲,走到解剖台前,脫下制服,遮住了這株還沒長成就枯萎的花。他動作很輕、很柔,那麼仔細,那么小心,就像在呵護一件剛從窯爐燒出的彩瓷娃娃。那娃娃,胎薄如紙,稍一用力就有裂痕,磕碰一下就會碎。
——秀秀,誰說你沒能控訴?
你控訴了!大聲的!反覆的!不休的!
是有些人堵著耳朵,聽而不聞。
可我是警察,我聽得到。
……
這些乾乾淨淨、溫溫柔柔的女孩子,本該被好好保護著,穿著漂漂亮亮的花裙子、留著長長的頭髮,在鮮花簇擁的舞台上翩然起舞,放聲歌唱,在青青草地上盡情蹦跳嬉鬧。
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兒整天風裡來雨里去,為的不就是能讓這些美好的生命無憂無慮地長大麼?
然而,這麼多年,辦了這麼多案子,犧牲了這麼多人,這種事怎麼就是不見少呢?
有時候,他真恨透了這世道。
「蘇羽,你別……」
肖錦看到,那倔脾氣的傢伙胸膛劇烈地起伏,一呼一吸間的尾音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張著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像一個被重型卡車狠狠輾過心腸的人,痛到極處,卻連一絲呻吟都吐不出。
曾經,她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囂張、狂傲的傢伙生生折去一身鋒芒,想去全一個家國天下的理想。
受了很多委屈,欠了很多人情,甚至搭上一條命……
可死亡和傷心同樣無法避免。為了保持敏銳,無論面對多麼悲傷的案件,都只能選擇用專業知識應對,把它儘可能地專業化、事務化,這就是警察處理悲傷的方式。他們並不是泯滅人性的冷血動物,只是切換到了工作模式,理性,鎮定,實事求是,就像一台機器,把自己的情感防線高高懸起。
「哎,一個小銳就夠了,我可不希望我的解剖台再躺個熟人上去。」
她沖岑懷刑使了個眼色——再這麼待下去,她真怕蘇羽出點兒什麼事。
可岑懷刑也拗不過那頭倔驢。
因為傷勢未愈卻強行奔波的緣故,蘇羽胸前傷口處又隱隱有血色透了出來,將淺藍色的襯衫沾染成了深紫。他已經連站都站不穩當了,一推就得倒,可岑懷刑不敢較真跟他動手,唯恐一個不小心,叫這可憐的傢伙傷上加傷。
「蘇羽,別把淚落在秀秀身上,對你不好。」挽纓走上前,輕輕扯了扯他衣袖,柔聲道,「我會替她報仇的。」
「沒大沒小……法治社會,誰允許你報私仇了?」原本傷心難抑的人仰起頭,深深喘了三息,勉強收回悽惶的心神。
「壞了,秀秀可能看到了!」
忽然,挽纓想起什麼,揪住他袖子,慌慌地道。
「唔……什麼?」
蘇羽回過身,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如此驚慌。
「如若意識尚存,我懷疑秀秀會不會看到了是她爹害死她的。」
所以,才生滔天恨意,化為厲鬼。
「人都死了,這沒法核實了。」肖錦沉吟道,「而且,這個問題在法律層面沒有意義。」
「可對她來說有意義啊。」
挽纓轉過頭,望向那小小的冤死鬼。
法律不是萬能的,從來都不是。
肖錦不作聲,聰慧的眼睛打量著這個跟整個分局、甚至整個人世間都格格不入的女孩子——似乎沒有人知道,她從哪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