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良心的東西,找死!」
山崖上,筆鋒復形,起三千地火。業火勾燃,炙靈燒魂,灰飛,煙滅。
終極的懲罰,形神俱滅,再無輪迴。
不料,離鋒的剎那,挽纓的手被猛地按下,蘇羽跨前一步,阻道:「既然有恨,或許有冤,我想聽它一言。」
挽纓忿然:「它傷了你,就有罪,再冤也該死。你不要質疑我的權限。」
「姐姐,別……」
忽然,他們身後傳來一個幽幽怯怯的聲音。
山崖上,罡風盡消,寒怖戛止。
「秀秀,過來。」那原本悽厲癲狂的鬼聲,竟含了一絲慈愛。
「娘,是他,我認得他的血。」怯怯的聲音細若蚊蠅,卻十分清晰。
挽纓趁機抬筆描形。
判官筆畫魂勾魄,可見亡靈。不久,秀秀纖弱的身影浮現了出來。
而那頭,是一個形容淒涼的女人,幾成枯骨。她束手而立,神色中萬分愧疚:「大人,對不起……孩子太小,沒記清恩人樣貌。」
「對不起有什麼用?!」挽纓咬牙切齒,一雙眼睛裡燃著熊熊烈火,「他不忍看你女兒一直凍在停屍房裡,把她領回家,操辦好了身後事。可你幹了什麼?!」
夏蟲不可語冰,蟪蛄不知春秋。朝生暮死的螻蟻哪知道,用一千年守一個人會有多珍惜。
「等等,女兒?你抓的不是秀秀嗎?」
任蘇羽見過多少大世面,也實在處理不了眼下這匪夷所思的信息量。
看著他茫然的表情,挽纓解釋道:「這是秀秀的母親。女子屬陰,她又是一個老鬼,所以力量才會那麼大,把你傷得那麼重。」
蘇羽轉過頭,打量著面前殘破的鬼軀。
曾經,那枯骨上也有過溫暖的血肉。
曾經,這也是一個年華正好的女人。
「莫氏,你可知罪。」
挽纓沉聲斷喝。
「大人恕罪!」殘破的骨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骨頭縫裡吱吱呀呀一通亂響。
「姻緣之事,本不歸陰司,合婚師既逃,本主須稟報崔珏大人,尋到那合婚師,才能為秀秀拆符……」
「不就是個冥婚麼?人都死了,還整這麼複雜?!」
蘇羽聽得雲裡霧裡。
「這是流程。「挽纓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就跟你結婚要去民政局領結婚證,離婚還是要去民政局領離婚證一樣,合婚師就相當於民政局,避不開!」
「好,好,我知道了。你別發這麼大脾氣好不好?我又沒結過婚……」
蘇羽安撫著那炸毛的小兔子,連聲抱歉道。
「嗯,你連對象都沒有呢!親完就不認帳的王八蛋!」
蘇羽:「……」
因為醫院的事,他覺得自己弄不好這輩子在她面前都得矮半截兒。
「殺人傷命,重罪不恕。莫氏,做鬼不是你作惡的理由。」挽纓對著那跪在地上的枯骨厲聲訓斥。
「哎,你別這麼定,成不成?」蘇羽道,「我這不是好好的麼,能不能不算殺傷?」
挽纓擎起手中紅色的合婚符,氣急敗壞地朝這多管閒事的傢伙大吼:「就算你不計較,可她為了這個東西,竟敢借陰靈陣潛逃出冥府,這就等同於你們所說的越獄——你說,叫我如何輕判?!」
「她不過是想換秀秀自由身,未釀惡果。」蘇羽道,「罪責刑相適應到哪兒都是大原則,你們地府也得認。」
「你還好意思說,要不是你們這些當官的老拿『流程』搪塞老百姓,他們能做了鬼都不信我嗎?我還至於這麼難辦嗎?」
「我有一點不太明白——這到底有啥難辦的?」
蘇羽「唰」地將那合婚符抄了去,不解道。
「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挽纓嫌棄道,「你看,這上面有符文。符文符文,取意為『縛』——符文不破,婚約就拆不了,秀秀就會永遠被它縛著,即便投胎到下一世都沒辦法解脫。」
合婚之事,講究兩情相悅、佳偶天成,是甘心受困,連理互絆。若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綁在一起,便是孽緣,即便轉世投胎也不得安寧。
不情不願地橫死,積攢下累生累世的怨憎,至死不絕。
若不信,且看那世間一對對怨偶夫婦。
「我從來不信流程那種破玩意兒。」蘇羽不屑,「又不是國家給頒的結婚證,蓋了章登了記,有法律效力。跟小孩子過家家似的,有啥不好破?」
只聽「呲啦」一聲,紅紙被他一撕兩半:「喏,這不就得了。」
「!」挽纓差點兒沒咬掉自己舌頭。
「多謝恩人!」枯骨端端正正向蘇羽磕了個頭。
一副殘軀,凌落斑駁,卻儘是鄭重。
蘇羽想去扶,卻被挽纓攔下:「這禮你就受了吧。」
「一片慈母心,做鬼都未滅。」蘇羽道,「我不過撕了張紙,不敢當。」
「你還給秀秀蓋過你的制服,還給她收屍。制服沾著你的血,秀秀就是憑藉血腥味,才將你認出來的。」
「都是小事一樁。」蘇羽搖搖頭。
「是啊,小事一樁。」挽纓道,「人都忘了,鬼卻記得。」
她鋪開生死簿,在莫氏的名字後頭點了一大一小兩個墨點,作為罪愆的記錄:「無怨無尤也是一階修行。莫氏,記住,別說是十八層地獄,就算是一百八十層、一千八百層,只要意正心誠,總歸有熬上來的一天。」
生死簿出,枯骨魂去。
「姐姐,求你別勾走我娘」
少女淒傷的聲音跟身影一樣縹緲無著。
「秀秀,或許這麼說很殘忍,但你們早已不是母女了。」挽纓道。
小小的女孩,還不懂什麼叫人死緣盡。
自從隔世那天,她就是個沒娘的孩子了。
「秀秀,她是愛你的。」蘇羽看了挽纓一眼,放輕了聲音,「愛你的人,即便化成了鬼也會愛你。這就叫至死不渝。」
「那我爹呢?」秀秀道。
蘇羽:「……」
他想,他太自負了,以為一丁點兒善意與安慰,就足以彌補一個女孩子血肉模糊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