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你膽子大了!還學會賭博了?」
蘇羽從上到下把分局扒拉個遍,終於在大樓後面的花圃里找到了挽纓。
五月,芍藥正盛,一朵能開到臉那麼大。
「你先等等。」挽纓站在花叢中,轉過身,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
這敷衍的態度令支隊長更火大,直接開吼:「你還答應任他處置——萬一輸了,你打算如何任他處置?之前,我說一句喜歡,你就讓我親。萬一那畜生要你上床,你也配合嗎?!」
「配合。」挽纓面無表情道。
「你!」
蘇羽不明白,為什麼她總要用他不理解的方式來激怒他。
就算再沒輕重,她也該知道什麼叫男女有防吧。
「大人……不然您先處理家務事?我不急。」
虛空中,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
蘇羽茫然地抬頭看了看花圃上方,愣了一下:「你是……在忙?」
挽纓翻翻眼皮:「不然呢,賞花嗎?」
「這次是誰?瑤瑤還是她媽媽?」
「都在。」
挽纓拔出判官筆,框出一個結界,然後,把瑤瑤和她母親塗了出來。
「放心,在結界裡只有你看得見她們——我還沒打算挑戰整個分局的接受能力。」
蘇羽看到,瑤瑤和母親面對面跪著,一個在哭,另一個也在哭。
忘川河水那麼洶湧,都是淚匯成。
「這輩子,我沒能當好一個母親。下輩子你讓我再當一次吧。」瑤瑤媽哀聲對女兒求道。
「我不要!」瑤瑤的拒絕帶著哭腔,「嗚嗚嗚……誰做你女兒是倒了八輩子血霉……」
啪!一聲響亮的耳光抽在臉上。
老婦悽厲的聲音響徹整個結界——「白眼兒狼!我一個人容易嗎!省吃儉用,好吃好喝供你上大學,你還想怎麼樣啊?!」
摔死是很痛的一種死法,瑤瑤媽的魂魄被嚇得一驚一乍,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挽纓在生死簿上點了一筆:「瑤瑤媽,你已經不是她媽媽了。就算是,也沒資格打人。」
「她是我生的、我養的,我想打就打!還用得著挑時候嗎?!」
挽纓在生死簿上又點了一筆:「不敬判官,拒不悔悟,加上方才在我面前公然動手,放在陽間等於是藐視法庭。——而且,你還害了瑤瑤。」
「等等,」蘇羽道,「這案子已經破了,兇手是瑤瑤丈夫,不是她。」
「你以為,只有拿著刀才叫兇手嗎?」
俏麗的女孩子笑容裡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
「你以為,殺死莫秀秀的只有她爹嗎?你以為,殺死瑤瑤的只有她丈夫嗎?你以為,碾死肖銳的就只有軋過他身體的那一輛卡車嗎?」挽纓抖了抖手中薄薄的長卷。
輕輕淺淺的故紙堆,每一寸尺幅都澆灌出無數悲涼的苦果。
到底是什麼造成了苦難呢?一千年來,地上地下審了那麼多案子,定了那麼多律法,為什麼還是什麼都沒變呢?
曾聽聞,立法者言,這些都不是律法該管的事。
可律法的空白,成了人心最難癒合的疤。
「蘇羽,你是男孩子,承載著全家人的祝福降生,不曾體會過被親人詛咒、憎恨是什麼滋味。可對於許多女孩子來說,這感覺一生都如影隨形。我們,永遠都是被首先犧牲掉的人!」
這個世界並不聽道理,可笑如同這座城古老的傳說——明明是當師父的為老不尊,可最後被打入地獄的卻是那無辜的女弟子。
天理,荒謬。
「挽纓,瑤瑤不是該被犧牲掉的人,你也不是。」
蘇羽不知該怎麼安撫她。
「可她死了,我也死了——她才二十歲,比我死時還要小,她本可以不嫁人,去做些年輕人的事、出格的事,瘋過、狂過,不枉此生。」
不枉此生。
不枉此生……
哈耶克說,通往地獄的路充滿善意,那些善意是我們自以為是的正確。也不知是哪個王八蛋起的頭,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個體無害者在群體中必不會作惡,說女孩子該指望一場先婚後愛的白日夢。
可就連始作俑者都解釋不清,為何熱熱鬧鬧、吹吹打打的典禮之後,日子永遠是淒涼、冷清,令人窒息。所有人都以為,他們已經給出了足夠的建議。
但,真的需要嗎?
如今,夢碎了。那些耳提面命的人卻沒一個敢站出來說,他們錯了。
判官以凡人之軀行走世間,一本生死簿,一支判官筆,描形畫影,平冤撫怨。可她的心總是冰涼冰涼的。
「你打算怎麼判?」蘇羽嘆了口氣,輕聲道。
懲罰就是懲罰,寬恕代替不了赦免。這就是兩界審判的不同之處。
她是對的。
「按陰律司條例,她需要去十三層推一百年磨盤。」挽纓道。
「我不服!」老婦目眥盡裂,狂吼道,「我有什麼錯?我這輩子嫁給一個賭棍,撕心裂肺地生孩子、含辛茹苦地養孩子,憑什麼她可以不嫁人,不遭這些罪?!」
「冥頑不靈。」
挽纓不再同她廢話,長卷一抖,將人收進生死簿中。
而後,看了一眼仍惴惴不安的女孩子:「放心,續緣前提之一是兩廂情願,你二人不符合條件,我會安排你們各自投胎,生生世世不復相見。」
「大人,不端了那賭場,我絕不投胎。」
倔強的女孩子扒拉著子午界忽明忽暗的邊沿,咬牙道。
「我不明白,你被一個不值得的男人踐踏盡了最後一絲尊嚴,為何卻念念不忘非要端掉一個不相干的賭窩?」
「因為我父親就是欠了那家酒吧的賭債,在我面前被活活打死的。那年,我才十二歲。」
瑤瑤訥訥道。
「原來如此。」挽纓瞭然道,「人說至死方休。可護不住至親至愛之人,誰也不會釋懷。」
「大人亦有至愛之人嗎?」
「有。」
挽纓頓了一下,那雙顛倒眾生的眼睛忽而變得極盡悲涼——
「他的死,乃吾平生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