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挽纓發現自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蘇、蘇羽!」
他被她砸在青磚地上,傷勢雪上加霜,一下子沒了聲息,雙臂卻還死死護著她。
人下意識都會首先保護自己。他為什麼不呢?
「好,好了……別怕,別怕……」女孩子清凌凌的抽泣聲聽上去太可憐,叫那剛強的人到底沒敢昏過去。蘇羽抬起頭,吃力地抓回散亂的視線,拍拍她後背,安撫似的望著懷裡眼淚汪汪的小美人兒,心口一顫一顫地疼。
她哭了。
她怎麼又哭了呢?
這嬌氣到不可思議的女孩子,性子實在太柔了,戳一戳就要掉眼淚。這樣的女孩子究竟是如何一個人走過漫漫長夜的呢?
「我一直想問,你死時竟那么小嗎?雖然過去醫療條件差,人命短,可你這般柔弱性子,絕不可能是窮苦人家養出的女兒,怎麼會……」
他口吻很輕、很柔,生怕驚動了這只在窩邊探頭探腦的小兔子。
一個不諳世事、嬌生慣養、任性到近乎輕率的女孩子,一定是在極度寵溺的環境中長大的,究竟出了什麼變故,使她早早就離開了人世呢?
「我做錯了事,害死了最不該害的人……死有餘辜!」
她顫抖著,緊緊抓住眼前人,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具血骨架。
生死簿上,一命抵不了一命。她之於他,是千年也贖不盡的罪孽深重。
大熠末年有四大世家,熠陸龍曹。龍氏一族屬兵家,可師父卻是個極有風度的人,一生從不失儀,在軍中造了那麼些年,也沒沾染半點行伍人粗俗野蠻的毛刺兒,還是規規整整的,那麼好看。
那時候,邊關不太平,他帶三十萬熠北軍一直戍在漠北,打了無數勝仗。男人們都說,他是天下名將,而姑娘們為了見他一面,爭得連眼珠子都要摳出來。
「我聽說,你軍費不夠。」一日,她特地從京師趕到涼州,將他請到別苑,甩出滿滿一箱子黃物,「黃金萬兩,買將軍一個晚上。」
「我是你師父,無禮!」
黑衣黑甲的人呵斥她,威重的目光里透出一種無聲的責備。
皇城裡靡風盛行,王公藏妖姬,貴女養男寵。而除卻男女歡好,更有男子偏好男風,女子間亦有磨鏡之交。
這些年,她仗著公主身份,私底下也幹過不少荒唐事——養過眉清目秀的小男寵,還跟一兩個小丫鬟廝混過,一個個模樣性情都不錯,頂會討好人。不像他,脾氣這麼大……
可也不像他,這麼叫她放不下。
「師父是個有本事的人,我豈敢唐突。」
她柔聲私語,攏起手臂,環住那因生氣而背對她的人,輕輕貼上去,隔著厚厚的衣甲貪婪地聆聽他的心跳。
習武之人都敏銳,他頭也沒回,抬手一下子扣住女孩子細細的腕:「殿下,自重!」
小公主被這冷冰冰的脾氣和冷冰冰衣甲硌得心裡生疼,索性耍起賴皮,緊鎖住十指,死死絞在他腰間:「我不。」
年輕的將軍掙了掙,但明顯收著力。
「師父,你忘了?當年我多喜歡你啊!」她囁嚅著,「將軍府這麼多人,我只肯讓你抱。每天你一走我就哇哇地哭,你一來我就笑了……」
為了安全起見,公主別苑就建在將軍府後院。那時候,他們抬頭不見低頭見。
她只黏他。
只黏他。
這緣分不是該註定了的嗎?她抬起頭,壯著膽子望向自己心愛的人,而他也正扭頭望過來,眸中似有一絲動容,細看卻又無蹤:「挽纓,那都是你小時候的事了,作不得數的。」
「那現在呢?」
「現在我是你師父,更作不得數。」
無情的斷言,成了她放浪形骸的最後一個藉口。
她找來曹鵬。
曹家是皇商,做遍天下生意,鵬少東家為人八面玲瓏,最討她歡心。
波斯地毯昂貴得名副其實,萬千紅燭躍動著喜悅的焰,傲氣的小公主被曹家子斯文而又露骨的詞章逗得咯咯狂笑,身體跌出衣袍。
十六歲的袒露,羞怯如初雪,就像一首柔心弱骨的詩。曹鵬將她手指一節節攤開,不斷變幻著愛撫的姿勢。不知過了多久,她驟然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悸動,瞬間慌了神。
墮落是快樂的,這就是為什麼人忍受不了墮落誘惑的原因。男人捕捉到了她異樣的興奮,笑笑的目光勾勒著這張艷絕的臉,奶絨絨的下頜骨,還有少女年輕而美麗的軀體,眼尾細細的紋漾起難填的欲壑。她雙手被一次次摁去頭頂,就像一尾魚溺死在流波里,毫不吝惜。
清晨,他闖進來,紅著眼睛盯著她身上被疼愛了的痕跡,一劍斬了曹鵬。
她也被趕出府去。
他說,沒她這個徒弟。
一別四年,添什麼都像黃連。後來,陸侯鼓動半朝文武參他謀逆。父皇下問,她沒吭聲。
一夜間,流言跑遍天下唇舌。
「我該為你說句話的——我一句話就能救你,我能救你!可我沒有……那一刀刀的……你得多疼啊!」
她做了鬼,見到他一個又一個舊部,才明白他讓負她到了什麼地步——
如果不喜歡,一個輕飄飄的小公主,哪裡鎮得住桀驁不馴的大將軍?真動手,十個她也圈不住他,指頭都要根根寸斷。
如果不喜歡,他就不會一年一年風雨無阻地往京師趕,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坐在她身旁,靜靜注視著她,耐著性子聽她講那些天馬行空不著邊際的話。
涼州城離洛陽多遠啊!這個笨蛋,為了能搶出一點時間陪她,不顧傷也不顧病,一路快馬加鞭。可他哪兒還經得起這種折騰?每回這麼一弄,都咳得整夜整夜睡不著……
「師父,對不起,嗚嗚嗚……對不起……」
師父是這世上唯一能讓她從與人相處中體會到樂趣的人,會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解釋萬物,無論她怎麼耍賴都不生氣,從來不凶她,還好看。
他是天空中最璀璨的那顆星。
她用緘默把他親手送上絞架。
「好,好!好了……都過去了,不想了。」
蘇羽伸手理了理她亂了的發,越理心越亂。
他拿不準,自己究竟算她什麼人——故交?替身?情郎?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她之於他,那一份喜歡總是若即若離、反覆無常,熱絡時那般熱絡,冷漠時又那般冷漠。就算有那麼一兩個浮光掠影的時刻,她肯把目光清清楚楚地落在他身上,他也不敢貿然造次,以為自己可以越俎代庖。
毫無疑問,這個總是很任性、很妄為的女孩子心底藏著一個人,這份慘烈而深重的依戀,一千年過去仍絲毫未減。
這一切,他有資格接受嗎?
他受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