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掀起他的衣擺,露出不惜亡命的殘骨。
對著那黑洞洞的槍口,所有人都驚呆了。
「蘇羽,你瘋了!」
一隻筋骨蒼勁的手將槍管牢牢鉗住,老局長警告的聲調中帶著一個刑警習慣性的威壓。
「師父,我想犯一次紀律!」
雙眼血紅的年輕人不鬆手,目眥欲裂地吼。心頭劇痛一陣緊似一陣,仿佛恨不得衝破天靈蓋躥出來,他顫抖著,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老局長回視那雙年輕而桀驁的眼睛,緩緩搖頭。他幹了一輩子刑警,厚重,剛強,心有平湖,穩如泰山。他看著蘇羽從小長大,太了解他——這孩子,太重情義。
將有五危,其一,必死,可殺也。蘇羽身上,這一點最令人擔心。無路可走的時候,別人一喊就退回來了,可他不,只要他認為是對的,即使粉身碎骨,也要撞破那道南牆。
這樣剛直而驕傲的人,一般都具有英雄的本色,能成為一支隊伍里的領軍人物。這也是他把蘇羽調回來的原因。可這樣的人骨子裡固執,不惜命、不服軟,比誰都容易走絕路。
「小子,這槍開出去,你是痛快了。可曾想過,我給你們一個一個收屍是什麼樣的心情?」
蘇羽咬著牙,放下了槍,被一腔子怒火燒得肝膽欲裂。
父母亡故後,師父是他最親近的人,他不能這麼沒良心。
樓梯間盡頭沒了路,他一拳砸到堅硬的牆壁上。大股鮮血從指縫間驟然湧出,汩汩而下,卻不覺得疼,他一下連著一下地打,任憑鮮血各處流淌,滲進粉刷雪白的牆面,腥亮的紅色映進眸子最深處。
「蘇羽,別、別……」
挽纓衝過去。
掌中的血凝成淒艷的色,比她出嫁那天紅金絲繡的朱衣禮服還令人心驚。看著他自戕欲絕的樣子,她心疼得幾乎沒了命。
不知是什麼巧合的緣故,龍家的男人從來都活不過三十歲。他父親和三個叔父都早逝,到他這一輩,只剩他。大祭司說,是殺孽太重,遭了天譴。
神壇就是祭壇,天下人趨附讚頌英雄,更喜看英雄隕落。很小的時候,她記得他有次喝醉了,附到她耳畔不經意念叨說,像他這樣的人,死在沙場是最好的歸宿。
她將解酒茶餵給他,卻被他當作花樓的姑娘一把拖進胸膛里。
「美人兒,你是喜歡我嗎?」
漫天星辰散落在他眼眸,似灼灼流華。她臉瞬間火燒地燙,卻把這歸咎於熱茶的緣故。
他低低地笑,將她摟著,力氣雖不大,卻也掙不脫。醉了的將軍攬著女孩兒家纖柔的腰肢,耳鬢廝磨地溫存了幾下,而後,乾枯寒涼的唇附過來,給了她一個循序漸進的吻。
「唔……」
肌膚相親的微妙觸感帶給她從未有過的曼妙體驗。那雙黑漆漆的眸子微闔著,沒了平日裡的整肅,波光流轉間,揮霍出纏不盡的溫柔意。忽然,不知他碰了哪處,她被激得周身一顫,禁不住瘋狂而短促地叫了一聲,一下子癱軟在這副錚錚鐵骨上。
他停了一下,定睛望她片刻,半晌,將這被他撫弄得動了情的小美人兒又溫柔地往懷裡撈了撈,憐惜地深深嘆了口氣:「身子這麼軟,以後跟了我,會吃苦的……一輩子提心弔膽,顛沛流離,還守寡……唉,算了。」
那時,她年紀小,聽不懂這若即若離的剖白里藏了多少隱衷——花樓的姑娘,恩客眾多,即便真要去了身子,左不過一場魚水之歡,又何來跟不跟他、吃不吃苦一說?
那雲雨斷腸的人,顯然是酒醒認出了她,不忍心糟蹋小丫頭,只好將錯就錯把這場情不自禁搪塞了過去。
多情自古空餘恨。從那個溫暖的懷抱開始,就註定了他一生悲涼的結局。
「蘇羽,我們成親吧。按你們的話,結婚。」
習武之人,輕生死,重情義。龍家兒郎都是這種人,能擔千斤擔。
可他已經快被壓垮了。
「挽纓啊,你喜歡的,是我嗎?」他回眸注視著她,神情里又愁又恨。
皮囊和靈魂是不同的。就算再喜歡,一個人也無法完全替代另一個人。
他想過了,無論答案是什麼,他都接受。
如果是,那她就是他這輩子唯一的女人。如果不是,他就找李局撤回結婚報告,權當什麼都沒發生。
然而——
「蘇羽,我不知道……」
殺伐決斷的支隊長忽然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別看這丫頭模樣可愛,可脾氣實際上挺沖的,話說出口特別死,甚至比肖錦還狠三分。
可這話裡頭,什麼都沒有。
到底是不知道,還是不忍心呢?
經歷了兩次大手術,重度中毒昏迷20多天後,年輕的警察走完了生命中最後一程。
陶母從老家趕來,一路被攙扶到靈床前。白髮蒼蒼的老婦緊緊摟著剛縫補好的幼子,昏黃的眸中布滿血絲,目光透出一種疲憊的愁:「我早說過,不讓他當警察。可他就是不聽……他說,這身衣服好看……」
哪個少年郎不是一心當英雄?哪個舞象之年的男孩子不曾幻想做豪傑,將一腔意氣潑灑得轟轟烈烈?
二十歲的年紀,正是熱血的時候,想做什麼沒人攔得住。
可閻王爺不管他多大。
所有人都去送靈了,唯獨不見了蘇羽。挽纓在殯儀館轉悠半天,又跟幾個剛死鬼打聽了好久,終於在墓地無人的角落逮到了人。
「我知道,你現在恨不得跟陸森同歸於盡。可這是下下策。」她捧著那張因苦恨而瘦脫了相的臉,心底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人這一世,生死來去,什麼都可以空,唯有情不該落空。
該怎麼讓他明白呢?
無論皮囊或靈魂,都是他。
從始至終,只有他。
眼前人失神的眼珠略微動了動,似乎是不想她擔憂,勉強攏回心神,悶聲道:「2022年4月美國眾議院通過立法,大麻在全美合法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資本家為了賺黑心錢。可最近我們國家也出現了類似的聲音,網上竟有人評論說,我們該跟上發達國家的步伐,說毒品危害是聳人聽聞,鼓吹自由選擇無罪,甚至直播吸食……鴉片戰爭還不到兩百年啊!我們天天宣傳,天天打擊,天天犧牲——難道,是我們犧牲得還不夠嗎?」
陰謀論這種東西,以前只屬於無良的政客,如今,卻在網際網路上瘋狂蔓延。仇恨與惡意成為一種無解的毒,對個人和群體極盡污衊詆毀之能事。
只要能獵奇、博眼球、割韭菜,不需要看後果。
「人生來自私,不疼在自己身上,永遠不知道別人傷多重。」女孩子纖纖的指尖撫過那雙緊皺的眉,溫言道,「你總說,你不是他。可你從來沒變過,永遠把世間愁苦都扛在肩上,不顧惜自己。」
佛說,
什麼是末法時代?
人心亂了,就是末法時代。
這種魔,佛都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