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甘州,永樂縣,龍門鎮。
崔家祖屋。
破爛不堪的屋舍,不知道多少年沒人打理了,半間露天,連個像樣的家具都沒有。
正是吃飯的時間,那院子的柴門被推開了。
瘦得脫相的鬼一樣的人,從院子裡艱難地、緩緩地爬出來,用盡了力氣,整個人趴在柴門口,不再動。
不多久,鎮上的張嬸從田裡幹活回來,看見他,驚叫一聲:「這是錦衣?」
別的鄰居也過來看,大呼小叫。
「哎呀,真的是錦衣,怎麼這個樣子了?」
那張曾經美得像妖怪一樣的臉上,一點肉都沒有,看著像骷髏鬼,脖子一碰似乎就能斷掉。
張嬸忍不住,趕緊回家端了半碗粥,還舀上一勺紅糖。
他男人老張皺眉道:「家裡都不夠吃,老崔家拿那麼多錢,都不管他,把他扔這裡自生自滅,我們何苦?」
張嬸哀求地說:「當家的,我們只當積德……到底是一條命!」
她蹲下,把錦衣的頭輕輕地抬起來,把粥擱在他嘴邊叫他喝下去。
張嬸看見他的手,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手了,就是骷髏指骨。
半碗粥給他喝下去,張嬸都不敢碰他,唯恐把他胳膊腿碰斷了。可是,甘州的八月已經開始起寒風,地上很冷。
張嬸叫老張頭一起把他抬進崔家的祖屋。
兩個人很輕鬆地就把人抬進去了。
「唉,這以後怎麼辦?」看著奄奄一息的錦衣,張嬸說,「這才半年呀!」
半年前,崔家主支從京城忽然來了人,一輛豪華的馬車把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公子送到龍門鎮,交代了一些話,給崔家旁支的當家人崔福德一袋銀子,便再也沒來過。
龍門鎮窮得叮噹響,看見崔福德一下子拿到這麼多錢,都羨慕得掉眼珠子。
「老崔,來的是你主家吧?」
崔福德得意地說:「是啊,是崔侍郎的大公子,咱們都多少年沒見了。」
鄰居撇嘴,多少年沒見?
你見過嗎?
崔家主支都不認識你們吧?崔侍郎做了京官,都快四十年不回來了。
「侍郎大人給你這是多少錢啊?看著沉甸甸的。」鄰居眼睛盯著銀子,崔福德急忙叫婆娘把銀子藏起來。
「給銀子也不是給我們花的,都是給這個花用的。」他指指來的貴公子。
只見那公子年紀不過十七八歲,身材修長,模樣俊得驚人。
皮膚白皙,有一雙細長的丹鳳眼,眼睛是琥珀色,帶著一點棕,像夕陽下波粼粼的湖水,笑起來的時候臉頰還會出現兩個酒窩,是相當漂亮勾人的長相。
最重要的是,十七八歲,男人應該說親的年齡,不管怎麼樣都會眼中有些世故,尤其眼前這公子看上去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
可是他眼裡只有純良,像只小鹿一樣無害。
大家頓時有一些猜想。
於是有人試探著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
他眼裡有些疑惑,很天真地問:「名字,啊名字,嘻嘻……」
眾人:......
原來是個傻子!
崔福德說:「別問了,大家以後多擔待,離他遠一點,我們主族說了,這是富貴人家的公子,碰不得打不得。」
後來,這個年輕公子在鎮上跑來跑去,很快大家發現,他的錦衣沒了,換上了崔大郎的粗布衣服。
也有人聽見崔福德喊他「錦衣」,也不知道是「錦衣」「謹以」或者「僅一」。
反正鎮上的人都喊他錦衣。
開始還嫉妒傻子有傻福,長那麼好,出身富貴人家,漸漸地發現也沒有什麼人來探望他。
崔福德便把崔侍郎家給的銀子都藏起來,叫錦衣也跟著吃麵糊,一天只給一餐,那錦衣餓得一直喊「肚子餓」。
崔福德聽煩了,磕著旱菸罵:「什麼都不干,還想白吃?忍著!」
崔大郎忍不住了,便把他一頓好打,嚇得他再也不敢喊餓了。
人挨打只有零次和無數次,自從這一次後,每天挨打挨罵,就成了錦衣的家常便飯。
破衣爛衫依舊不能改變他的容貌俊美,鎮上有些姑娘就時不時地往他跟前湊。
崔家隔了三戶的張家女兒張鶯鶯,經常往崔家跑,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來,她往錦衣跟前湊。
張鶯鶯是鎮上的一枝花,里正的兒子崔陳雲早有意與她定親。
崔陳雲看張鶯鶯往錦衣跟前湊,心裡惱火,來找了崔福德幾次,語氣很不善:「崔二叔,你看好錦衣,壞了鶯鶯的名聲你負擔得起嗎?」
崔福德一直巴結里正和崔陳雲,崔陳雲是縣裡的捕快,也是吃皇糧的。
崔福德陰沉著臉,對崔大郎說:「鎖起來吧。」
從那時候,錦衣就被崔大郎鎖起來,後來錦衣餓極了,奪了崔大郎兒子的煮雞蛋,崔大朗把他往死里打了一頓,腿都打折了,關在祖屋這邊任由他自生自滅。
那次崔陳雲來祖屋看了一次,發現錦衣腿已經斷了,昏死在破舊的床上,曾經勾人的臉一片骯髒,什麼也沒說,扭臉走了。
張鶯鶯自然是不會來看他的。
她喜歡的是漂亮的、聰明的、高貴的富家公子,而不是殘疾的漂亮傻子。
鎮上人很久沒看見錦衣了,他這次從屋裡爬出來,不知道是怎麼樣的求生意志,竟然把鎖著的鐵鏈都弄斷了,還爬到了院子外面。
夏國的日子不好過,一直窮。
家家戶戶別說吃飽,幾乎每年都有半數人出去逃荒,每一片榆樹葉都能搶得打破頭。
張嬸也只能幫他半碗粥。
錦衣躺在破床上,屋子裡陰暗,灰塵滿地,蛛網到處都是。
破床上還留著一截被他掙(砸)斷的鐵鎖鏈。
「謝謝……」錦衣力氣都不多,但很講禮貌地說了聲謝謝。
張嬸有些驚訝,她還第一次聽到他這樣清晰地說謝謝,看來也不像崔家說的那樣傻。
老張頭看看四面漏風的崔家祖屋,對錦衣說:「這馬上就天冷了,你在這屋子裡,冬天怎麼能熬過去?」
張家不富裕,也沒義務養一個外人,但是看著他去死,老張頭也於心不忍。
「請問,這是什麼地方?」床上虛弱的人問道。
張嬸和老張頭都很吃驚,還知道問自己在哪裡,這也不傻呀!
「這裡是永樂縣龍門鎮,你被人送到崔家,有印象嗎?」
少年皺著眉頭,永樂縣龍門鎮?這是哪裡呀?
「是哪個州?現在是幾月份?」
「甘州,現在已經八月份了。」
少年虛弱,臉上頓時襲上戾氣:「這裡是西夏?」
「對呀,你不知道自己是西夏人?」張嬸非常吃驚,小心地問,「你腦子,清楚了?」
「哦,西夏呀?」少年臉上又漫上刻意的傻氣,「以前父親告訴過我。」
張嬸搖頭,哦,還是個傻的。
「張嬸,」少年又開始傻乎乎,「我餓,很餓,肚子裡沒飯。」
張嬸尷尬地說:「我家裡也不富裕,不過回頭我們吃飯,我再給你送一些。」
老張頭和張嬸叫他先好好躺著,兩人回家了。
院子裡和屋子裡再次陷於寂靜。
「錦衣?」床上的人冷笑一聲,「老子不知道怎麼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只要老子能爬起來,弄死你們這些狗東西。」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到了西夏,也不知道怎麼被餓成這個樣子。
他的所有的思緒都還留在不久前。
瓦罐雷,火箭,弓箭……
廝殺!
背刺兄弟的東欽,指虎上的蛇毒,他中毒後,極致的疼痛和窒息。
他死了。
死於蛇毒。
再醒來,他就在這個破屋子裡,在昏昏沉沉中,腦子裡閃過一個傻子的半生——
四歲時母親死了,父親扶正了繼母。
然後,他不斷地被冤枉、挨揍,父親厭憎......
再然後,就漸漸地越來越傻,模糊的印象里,半年前,繼母把他叫去,說要給他娶媳婦,就有人帶著他來到了這個破地方。
「……」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一個傻子的記憶,這一定是做了個亂夢。
迷糊中,他知道自己病了,發熱,重病。
掙扎著想找水喝,才發現自己不僅腿折了,還他娘的被鐵鏈鎖著!!
「老子病好了,弄死你們!」
他不知道咋回事,但是他知道,他是殷槿安,是大乾的逍遙侯殷槿安。
不知道活觀音在哪裡?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地方?有沒有在找自己?
他得想辦法出去,回大乾去。
他在牆角找到一塊墊床腳的石塊,靠著毅力砸鐵鎖鏈,這種破鐵鏈,平時他用不了三五下,就能砸開。
但是拖著病體,疲餓至極的他,竟然用了整整一晌午,累得疼得滿頭大汗,才砸開。
他得想辦法活下去,只有身體好起來,才能弄死那些小人!
再次打量整個破屋,除了身下這張三條腿的破床,小凳子都沒有,吃的喝的?
沒,耗子都沒有一個!
怎麼辦?
甘州他也沒來過,不熟,周圍有山還是有河?能捉鳥還是能抓魚蝦?
得爬出去,看看周圍什麼環境。
他拼了老命再次從屋子裡爬到院子裡,因為吃了張嬸的半碗粥,他爬得比原先快了一點,不過還是很虛弱。
爬到門口,咬牙坐起來,靠著土牆,累得連喘氣的勁兒都奢侈。
閉眼垂著腦袋喘息時,就聽見兩道清淺的腳步聲,在他跟前停下來。
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道:「請問,你是我二舅嗎?」